羨予用以前不經意幫了他一個小忙搪塞過去了,獨自思索着衡州。
衡州?若如程望之所言,他乃衡州人氏,被人追殺才來到容都投奔親戚,為何他說話一點衡州口音都沒有?
此人說的話不知有幾句可信,要緊的信息他也不會說。但他身份貴重,重諾高義,并未因為自己是獨身留在别院的孤女就輕視這個諾言。
或許因為此事的功勞還會在容都擁有一定權勢。
但他同時又欺騙孤女。羨予憤憤磨牙,她頭一回覺得自己不知道容都有哪幾家姓程的是件壞事。
羨予強迫自己往好的方面想,既然程望之見了皇上,又給自己留下了玉佩,那這塊玉佩日後說不定能幫上叔父。
他說自己是從衡州逃命出來,羨予就裝作這麼信了,過分深究不一定能尋到真相。
這人究竟什麼身份?這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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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前的晚上,鐘晰的确是在被追殺。
準确來說,他已經被追殺半月了。
從他南下衡州之行開始,不斷有山匪歹人試圖攔他車架,阻撓他的行程。
三個多月前,他領皇命到衡州勘察水利和船運事宜,暗裡他收到了皇帝的另一道命令——調查去歲衡州蝗災後的赈金落實情況。
這事兒明明派禦史南下更為合理,但他的好父皇偏偏交給了鐘晰。二皇子鐘晰今年年僅十六,在朝廷隻是聽政,并無實權,從他接下這任務的那一刻起,就能想到前路重重關卡和阻礙。
這是鍛煉,也是離間。鐘晰覺得父皇于政事不精,帝王的縱橫之術倒是十分出衆。
衡州三大士族,第一便是大皇子母家的李氏。李氏紮根衡州數百年,如今前朝有李清霖官拜尚書,後宮有慶貴妃生育大皇子、執掌後宮。李氏門生遍布朝堂,衡州更是李氏天下。
去年八月,衡州天幹大旱,久旱生蝗,半數農田都遭此災禍,南桑縣更是損耗嚴重,草木具盡,顆粒無收。天子仁善,心念黎民,免去衡州受災最嚴重的七縣賦稅,其餘縣也各有減免。今年對其逃戶複業者更有安存措施和各種補貼。
而今年,皇帝懷疑衡州知州和李氏,夥同赈災官員,誇大旱災和蝗災範圍,騙取朝廷赈金。特派鐘晰以水利監修以防連年旱禍之名南下,暗中調查此事。
在衡州動李氏的人和錢,無疑是火中取栗。皇子又如何?他李氏又不是沒有皇子。沒了這一個,剛好方便另一個。
鐘晰蟄伏數年就等一次機會一舉扳倒大皇子,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他已經從衡州找到了足夠的證據,衡州李氏确有勾結知州和赈災官員,旱災蝗災皆有虛報,以緻朝廷赈金多支出四千萬兩白銀。
不僅如此,鐘晰還發現了另一個對于大皇子更緻命的消息。
朝廷減免稅款的措施并未落實到農戶,除桑植外,其餘六縣農戶當年仍有各類雜稅要捐。而這筆苛捐的稅銀,皇帝竟是從頭到尾都不知情。
六縣災後瘦骨伶仃的農民還要放出最後一滴血來交上這筆稅,好讓第二年他們能領到衙門發的種子,此舉對他們可謂敲骨吸髓。
這筆稅金總共一千五百萬兩,其中九百萬,進了容都大皇子府。
鐘晰在衡州什麼手段都用上了,也許還有李氏輕視他的原因在,總之他最後帶上了一本賬冊,連夜離開衡州。
去時他帶了三十五個護衛,回程時還有三十二個,越接近容都人越少。他們晝夜兼程,不到半月奔襲兩千多裡,到秋陽山時,最後五名侍衛以命相搏,換他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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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鐘晰彎腰在撫蘭溪洗幹淨了手上和刀上的血,他已經能看見秋陽山上的燈火了。
距離終點最後一步,他不能停下來,身後追兵随時會趕上。大家族不缺死士,容都外的山野也不比城内治安,所以李氏敢一路追殺他到天子腳下。
今夜微風,鐘晰敏銳地捕捉到有數人疾步漸近,而他離狩場的巡邏範圍還有一定距離。
但不遠處,便有一座宅院,亮着熒熒燈火安靜伫立。
鐘晰屏息提刀翻牆,一氣呵成。
他離開不久便有一行黑衣蒙面刺客來到溪邊,流水帶走了血迹,追殺的線索斷在撫蘭溪。
此時剛過子正,秋陽山下萬籁俱寂,領頭的試圖繼續前行,而前方那座宅院竟然突然出現動靜,片刻後,全屋都亮起了燈。
黑衣一行人中領頭的打了個止步的手勢,衆人退回林子裡,于暗處觀察。
片刻後,那座宅院裡出來一小隊人,看身形步伐都是軍中的人,正是要去驅蟲的白康。
領頭的刺客心底一涼,隻好做出最壞的打算,他們追殺的這個人已經和禁軍侍衛會合,他們已經失去了殺他的最好機會。
刺客首領不甘心地下令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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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晰淩晨時分再次翻牆離開别院,确認周圍已經沒有埋伏後,他才垂着右臂一步步往秋陽山上走。
走過幾步,他又回頭深深望了一眼身後的院落。
這位小恩人,十分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