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瑾妤卻很是坦然,自嘲地笑笑:“是嗎?我也沒想到,今天讓你看笑話了。”
她又恢複了平日的口音——很奇怪,往常聽起來冰冰冷冷的,現在傅堯卻發現這冰冷令他異常地舒服。
不知為什麼,也許是被這個酸楚的笑容刺激到,傅堯心中的怨怼消失,急忙否認道:“隻是有些驚訝而已,畢競,你和在學校有些不一樣。”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的失言——自己,不也是不一樣的嗎?
張瑾妤仿佛看透了傅堯的心理:“你不也一樣?在學校裡那麼低調,隻知道你家裡條件不錯,誰知道你居然是京兆傅家的?多大牌的纨绔啊!”
音樂流淌,節奏漸快,傅堯輕輕收緊手臂,帶着她旋轉而出。裙擺翻飛間,他精準地掌控着步伐,步步緊随,引導她踏入舞曲最炫目的段落。
“好哇,你敢說我是纨绔!”傅堯玩心一起,他微微傾身,手掌穩穩貼住她的腰背,給予足夠的支撐。而她順勢後仰,弧度優雅而驚豔,長發如瀑布般垂落,裙擺順着動作鋪展開來,宛如一朵盛放的花。
在所有人屏息的一瞬,張瑾妤擡起一條修長的腿,靈巧地勾在他的腰側,腳尖輕點着他精裁禮服的腰線,借力完成這驚豔的定格。傅堯眼底波瀾不驚,手臂穩如磐石。燈光下,兩人姿态緊密交疊,舞姿極盡親密,卻又拿捏得恰到好處。
周圍賓客的驚歎與掌聲随之響起,而傅堯隻是低笑,輕聲道:“不錯。”随即順勢一帶,将她優雅地扶回起身,舞步未曾停頓半分,繼續遊刃有餘地領着她遊走在舞池之中。
此情此景在他人看來自然是相配不已,誰也不會注意到張瑾好胸前的黃金鑲貝母玉蘭花形胸針掉落,而又“恰巧”被傅堯的舞步踢至不知哪裡的邊角角落。
激烈的舞步轉緩,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順着第二支曲子漸漸轉離人群。
“我沒想到你會跳這種風格。”張瑾妤微微喘息,低聲道,語調摻着輕笑,仿佛對他的遊刃有餘并不意外。
傅堯唇角輕揚,手掌穩穩貼在她的腰背,帶了點少年的得意:“你該知道,我可沒什麼不會的。”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哪怕在這迅疾的步伐中,仍舊從容不迫。
“竊聽器?”
“嗯,二叔的傑作。”
張瑾妤的二叔,張廷晖,陸軍上将,在張廷霖去世後隐隐成為張家在政壇上的代言人。隻是沒想到,他連一個小孤女都要防。
傅堯低頭看她,眸光微深,手掌輕輕收緊些許,扶穩她的身形:“不如你先告訴我,你在這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少女順着他的力道旋轉,裙擺在空氣中劃出優雅的弧度。音樂高昂處,她輕輕一笑,順勢依靠上他的肩膀,仿佛隻是順應舞步的親密,而話語卻意味不明:
“你父母乘明早的灣流七号回帝都。”
“你怎麼知道?”
傅堯瞳孔微縮,這樣一句話讓他背後寒毛直豎,腳下的舞步卻未曾停頓。他帶着她旋轉,目光深邃地鎖住她:“這樣的私人行程并不算絕頂機密,但連你都知道,說明行程不再安全?”
少女沒有立刻作答,隻是順從地讓他将自己托起,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驚豔的弧度,而後被他穩穩接住。她貼近他,溫熱的氣息拂過他的側臉:“我可以告訴你信息的來源,但我要傅家絕對的庇護。”
傅堯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順勢帶着她旋身,與她在舞池中劃出一圈完美的弧線。
望着眼前女孩懇切的面容,傅堯沒來由地一下子相信了,心下怦怦直跳,“Miss Zhang,為什麼?”
這樣正式的稱呼,張瑾妤也嚴肅起來,直直望向傅堯那雙剔透而幽深的綠眼睛:“你知道,爸爸去後,我和我媽媽相依為命。媽媽很單純,她不懂這些,而爸爸留下了些機密的文件在我手上。我懷疑爸爸的死和二叔有關。現在我所處的情境好比烈火烹油,爺爺年紀大了,隻要他一去,我們孤兒寡母,又有那些燒手的秘密,說不清哪天就暴病而亡。我賣傅家一個人情,來換将來那一天的庇護,成交嗎?”
傅堯完全想不到眼前看起來風淡雲清的女孩在顯赫的家世背後居然有這樣深的疼痛。他沒有立即回答,隻是低垂下眉眼,目光落在女孩小巧精緻的鎖骨上。張瑾好也沉默,隻随着他的舞步旋轉,安靜地等待。她知道,無論如何,傅堯都會接受這份人情。
“其實這件事,爺爺也知道的。我還沒有能力來獲得這樣的情報。”張瑾好又加了一句,這才是傅堯一直沉吟考慮的重點——盡管他也很想保護眼前的女孩,但這嚴格說起來也算是别人的家務事,不是傅家和他可以随便插手的。就算他插手呢,總要有個身份,要個名正言順。
不過,既然這是老元帥的手筆,他就可以放心了。雖然張瑾妤和張廷晖比起來,一個是孫女一個是兒子,後者看起來似乎血緣更近,但這也不代表老元帥會對一個有弑兄嫌疑而又身居高位的兒子沒有忌憚和防備之心。
趁着樂曲進入尾聲,交換舞伴之時,他領了這份情,沉聲道:“我,Frederic Coff,代我父親的名義,以我傅家家族名譽起誓,在我有生之年,必護你母親與你平安康樂。”
張瑾妤感激地一笑,心下一松,下一刻,傅堯帶着她輕巧落地,旋步收尾,恰好踩在樂曲的最後一個音符上。少女莞爾,借力旋開來去,而傅堯亦是寬慰地對之一笑。
掌聲驟然響起,衆人驚歎于他們的默契,這幕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兩人從開場舞開始,連跳兩支曲子,金童玉女,已有默契。一旁不知眼紅了多少公子哥,又碎了一地不計其數的少女心。
而他們隻是對視一眼,他們都清楚,從這一刻起,一場更複雜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回到家中,傅堯隻匆匆換了寬松的家居服,就到書房尋見父親。
傅晉準手捧一杯香茗,正在看書。傅堯一見那邊角有些泛黃的封面和書脊上絳紫色的印記,立馬停住略帶急躁的腳步,待立在門口:父親在看《謀書六卷》的時候,向來是不許任何人來打擾的,家裡上下都知道他這個習慣。正好趁着這個時候,他可以好好想想這一段時間發生的事,以及今晚的事要怎麼回父親的話。
大概是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吧,父親才輕輕合上書:“進來。”
“是。”
站在父親面前,才發現以往那個堅實的依靠眉間居然也有濃濃的倦怠。傅堯頓時心就軟了,那些小小的,今晚因為被父母聯手“出賣”而産生的憤懑一瞬間煙消雲散。他輕輕地叫着:“爸爸…”
傅晉準終于擡眼,銳利的目光落在兒子臉上。
傅堯沒有賣關子,幾句話便将今晚在舞池中的交易和盤托出,包括少女給出的情報、她的動機,以及他所做的承諾。燈光在他冷靜的臉上投下淺淡的陰影,他沒有絲毫遲疑,仿佛早已将一切思慮周全。
傅晉準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了一聲,笑意冰冷:“真有意思。”他慢慢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目光深沉,“既然有人想殺我,是嫌我礙事,想讓我早點退場?”
“看來,有人很希望我們傅家’措手不及’。”
傅堯的母親索菲亞站在門口,她剛梳洗完畢。即使洗去了精緻的妝容,素面朝天,她仍是一位少見的美貌貴婦人——保持的很好的身材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簡潔的居家服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幻覺。
傅晉準站起身,牽過妻子的手,安撫性地拍了拍,拉着她坐到沙發上:“不過,他們大概沒想到,我們未雨綢缪的本事,不比他們少。”
傅堯有些擔心,他快步上前,握住母親的另一手,跪坐在她的膝邊,将頭靠在母親身上:“媽媽,您最近千萬千萬要小心,不要單獨外出好嗎?”
傅晉準聽得出兒子的話語裡隐藏的恐慌,他沒說話,手指摩挲着妻子無名指上的對戒,目光微微沉思,半晌,他淡淡地道:“既然有人等着看一場好戲,那便給他們演一出最好的。死人向來最能安撫人心。世事無常,天災人禍也都是很難預料的。”
傅堯有點心慌:“爸,您這是什麼意思?”
書房陷入短暫的沉默,隻餘壁爐裡的火光映在傅晉準臉上,忽明忽暗。索菲亞心裡明白了丈夫的盤算,可她不舍得當着兒子的面說出來,當年他們已經抛下過兒子一次,難道這一次還要這樣殘忍嗎?
“既然如此,不如親手給他們送上一場大戲。”傅晉準沉着眉眼,他摟了摟妻子的肩,看着兒子,語氣沉穩如鐵,“與其被動迎戰,不如先讓他們安心。死人,才能讓人放松警惕。”
傅堯過了半晌,才緩緩道:“但如果這個死人還能’複活’,豈不是更有趣?”
傅晉準終于笑了,笑意裡透着冷意,也透着一絲欣賞。他緩緩點頭:“那就給他們一個’死人’吧。”
傅堯垂眸,“如您所願,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