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已經是胃癌晚期了。奶奶要求爺爺立即動手術,但他當時正在帶你們排練,而且每周末還去錄聖詩,治療的最佳時機就被耽誤了。”
正是一陣晴天霹靂!顧梓聿不敢想象,那時自己不懂事,就為一首炫技曲還氣過吳老師。現在算算,不正是老師确診那段日子的事嗎?他此刻簡直羞愧到無地自容,似乎渾身上下毛孔都豎起,又似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他狠狠扯開領帶,因為自己已經喘不上氣來了。
“爺爺這一輩子都倔強得很,從來不愛麻煩别人。怕朋友知道他得的是胃癌,要費心費時來醫院探病,因此就算痛苦地躺在病榻上,他也裝着完全不以為意的樣子,告訴前來探望他的親戚和朋友 ‘沒什麼大事啦,就是胃潰瘍’。他不但自己把病情瞞得緊緊的,他還嚴令我們封口。所以除了奶奶、我和師兄知情,連他的朋友們都是直到…”
吳嘉佳已經說不下去了。她哽咽着,努力想要在顧梓聿面前做一個可供依靠的姐姐,用力掩藏自己的悲痛:“小聿,爺爺他最遺憾的就是沒能親眼看到你的決賽。”
衆人低聲唱起了贊美詩《仰望天家》。
顧梓聿強撐着,用盡力氣挺直了脊背,但眼前已經是一片黑了。
牧師慈祥平和的聲音忽遠忽近:“各位親朋好友,弟兄姐妹:今天,我們懷着悲痛而又盼望的複雜心情,在這裡為我們的教友吳宏禮作安息禮拜,願主祝福他。照主的話說:他藉着死,息了地上勞苦,已經進入永生的門戶,在天家樂園裡享福,永遠與神同在,好得無比…人死的日子,勝過人生的日子。往遭喪的家去,強如往宴樂的家去,因為死是衆人的結局,活人也必将這事放在心上。”
三一堂唱詩班的領唱聲音也顫抖着:“無情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結束;冰冷的墳墓也不是信徒的歸宿;火熱的火葬場也不是信徒人生的終局。當我主再來時,所有信徒,無論是活着的或是已經睡了的,都會再度聯合,與我主同住在新天新地裡,那時再沒有痛苦與競争、看不見眼淚和死亡…”
莊嚴的頌歌和儀式化的禱辭在小禮堂内回響着,空氣中彌漫着火和硫磺的味道,試圖将虔誠的人們指引到一個遙不可及的淨土。然而,對于站在角落裡的顧梓聿來說,這一切都顯得那麼荒誕可笑。對他而言,悲傷并非可以用虔誠的辭藻或儀式來填補,真正的哀痛是一種冰冷、沉重的孤寂。
他隻想逃離這一切,而所有人都低着頭,聆聽着悼詞,那些關于靈魂得以安息、塵世苦難終結的辭藻聽起來那麼遙遠,遙遠得幾乎像是某種虛妄的安慰,每一個詞句都在諷刺着現實——可他不信,他什麼都不信。不會再有什麼來世、天堂,死亡就是一切的結局,最終的終點。一個人一旦離開,就再也不會回來了。那些所謂的祝禱、那些溫柔的勸慰,都無法撫平他心裡的痛苦和巨大的空洞。
老年大學合唱團推舉出的代表激動地落淚:“…吳老師,您怎麼能就走了呢,我們還相約要在夕陽路上結伴同行!您作為一個音樂家,國家一級指揮,為了提高我們這群純業餘的老年人的水平,每一次排練,您不僅耐心細緻地講解樂譜的每一個音符、節奏、旋律、音樂表現的主題,還介紹了許多音樂方面的知識和故事,讓我們這些退休的老同志得到了從未有過的藝術熏陶!”
“在您的耐心指導和精心雕琢下,這幾年來合唱團的演唱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我們舉辦了兩屆《銀齡之聲》音樂會;參加了“永遠的輝煌”第十二屆全國老年合唱大賽;在您的帶領下,我們還參加了慰問駐島部隊的演出。在您已經病重的時候,您還依舊撐着病體帶着我們參加了“樂與情”合唱交流音樂會的演出…”
學生樂團大提琴首席低沉的聲音似真似幻,叫人聽不真切:“去年,在我們樂團的聯歡會上,我們還朗誦了一首詩歌’吳老師,我們愛您’,表達了我們全體團員對吳老師的感激和熱愛,吳老師聽後,激動地舉起雙手,高喊:’我也愛你們!’。這場面還曆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您愛音樂勝過一切,師母平常老勸您多休息,可您全身心撲在音樂教育事業上。您是拼命三郎,一有重大演出,就沒日沒夜地忙,經常熬夜,又沒法按時吃飯,吳老師,請您在天堂要好好休息啦!”
顧梓聿低下頭,他輕撫着左臂上别着的那一塊黑紗,暗自自責:連師母和嘉佳姐都如此堅強,他為何這樣懦弱,連代表樂團為老師緻辭都做不到!他心裡有太多太多的話,卻一句都說不出,隻能坐在這裡,任由愧疚羞恥之情咬噬着他的内心。
八年了。
八年前,他還是個陰郁的小孩,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周圍都是陌生的人,隻有手邊的小提琴,是過去給他留下的唯一一個紀念品。八年間,吳宏禮見證了他的成長,給他指引方向,可如今,老師再也不會站在他面前,用那雙飽含期待與鼓勵的眼睛看着他,指點他,就算是發脾氣也好,讓他知道,他還在。
他的人生裡沒有太多親人,而吳老師,就像他的爺爺一樣。
他悲傷得發狂,卻隻能死死掐着自己,不讓自己失态。他痛恨自己的軟弱,痛恨自己什麼都做不了,甚至連一句像樣的告别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如果再見一面就好了。
如果能再一次站在老師面前,讓他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樣,讓他聽聽自己如今的琴聲。
告訴他,自己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讨厭拉音階的小孩了,告訴他,自己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可惜,沒有如果。死亡的殘酷在于,它讓一切變得不可挽回。
顧梓聿低下頭,嗓子眼裡泛起一陣苦澀。他甚至不敢看老師的遺像,那張熟悉的臉在黑白色調下顯得更加遙遠。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老師曾經拍了拍他的頭,笑着說:“你啊,總是想太多,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都别忘了初心。”
準備梅紐因的時候,他曾無數次幻想過,進了決賽後,老師會如何,是不是能給出一句誇贊?
等到最後拿了第一名,他卻發現,那一刻已經失去了所有意義。
他再也等不到那句誇獎了。
淚水終于漫過眼眶,他閉上眼,死死咬緊牙關。悲痛、愧疚、無力交織在一起,壓得他喘不過氣。他伸手捂住臉,不願讓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狼狽的模樣。
吳老師被安葬在三一堂的後園。墓穴早已準備好,宋熙和和吳嘉佳作為扶棺者,顧梓聿渾渾噩噩同姜明珺一起攙着師母,一步一趨,直至他親手将一抔冰涼潮濕的泥土置入墓穴時,他終究沒有再落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