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不眠的深夜,北風呼嘯着,敲打着窗棂。大半個帝都都陷入了沉睡,但有一處地方卻燈火通明,宛若白晝。
顧仲景直挺挺地立着軍姿,接受着小皇帝的上下打量,仿佛又回到了新兵連的歲月。他盡量掩人耳目,闖進這宮闱深處來,到現在還沒被趕出去,不過是靠着當年秋收大典狩獵祭上他曾經救下小皇帝的情分。到現在,他的背上還留着那隻黑熊所賜予的醜陋扭曲的疤痕。
唐維均也曾經算是帝師,他曾教導過小皇帝一年又一個春天的國際關系。顧仲景隻希望能憑着這點可憐的情分,勉強喚起小皇帝的同情和擔憂。
然而,現在的陛下,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年紀尚幼的五歲幼童,在登基大典上小心翼翼,甚至連用膳還要看他人顔色的無知稚兒了。
橙花味的香氛在燈光下彌漫着馥郁芬芳,顧仲景卻覺得這甜膩的氣味随着時間的流逝變得愈發粘稠,使他幾乎要溺死在這裡。他知道小皇帝對他還有點信任,而眼前的危局,讓他無法顧及一切禮節:“陛下,時間不等人,請您指派增援吧!”
“現在,這隻是小規模的抗議,顧卿憑何認為會演變成大規模的暴動呢?”少年尚未變聲的嗓音響起,稚嫩地,尾音還帶了點撩人的绮麗,他擡頭看向顧仲景,眼中閃爍着猶豫與困惑。
“駐斯堪拉大使館的武官一直在和國防部保持聯系,據他們評估,目前還沒有必要動用軍事力量進行幹預。軍事幹預不是小事,帝國必須深思熟慮。顧卿,你人遠在千裡之外,竟比他們還更看得清事态走向?”
“陛下,我經受過特種軍事訓練、參加過防恐行動,在安全局工作多年,曾被嚴格訓練如何發現有可能引發超惡性事件的細微迹象。”顧仲景耐心地解釋道。他知道,此刻是他所能抓住的最後的機會。他必須獲得小皇帝的全部信任,而不僅僅是作為一個忠心可靠的部下。
“陛下,重點是組織。據我們的人觀察分析,這些示威者之間有嚴密的組織,等級森嚴,階級分明,上下級之間僅靠單線聯系,做事的人永遠不會看見下命令的人。但他們卻從未給組織命名,也未聲稱任何組織或團體對此負責。再加上低調卻火力十足的攻擊,而新聞報道的覆蓋面也在不斷擴大,社交媒體的即時傳播效應已經超出了我們的想象,這些示威者對于新聞價值的不斷發酵顯而易見是樂見其成的。”
正當小皇帝陷入深思時,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顯而易見’?指揮官,陛下還年輕,這樣的決策并非他一個人可以決定。今天首相召開的内閣緊急會議上,各位大人都各抒己見,但最後的決定還是穩重考量,靜觀其變。帝國政府已經決定不主動插手這起事件,你現在卻要求貿然出兵?你是在說,帝國最高決策者們——一整個内閣,都是無用之人?”
顧仲景最不想見到的人還是出現了,他預先設下的障礙看起來并不能阻擋那個人的腳步。
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因為他的到來而變得靜默。他邁步走進房間,每一步都如同踏着悠然的聖詠,輕盈而從容,像是漫步在一片無垠的空間裡,一舉手一投足,就散發出一種不容亵渎的神聖氣息。
最終,他站定,微微垂下眼簾,低垂的睫毛遮住了他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呼吸都帶着一種超越塵世的冷靜與智慧,仿佛在向世人宣告——他并非來自這個平凡的世界,而是從遙遠神域中降臨的使者。
他就這樣打斷了帝國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和陸軍上校、帝國安全局行動指揮官的私人談話,還沒有引起小皇帝的哪怕一丁點的不滿。
“主教大人,您來了。”小皇帝起身虔誠地行了個教禮,而顧仲景也隻得跟着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行了一個非教徒的禮。
“願主賜福于你。”賽爾維斯優雅地回禮。樸素的白色教袍穿在他身上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超凡脫俗,衣料如同水流般自然垂下,流暢且無一絲拖沓,襯托出他那種不可企及的氣度。他的膚色蒼白,仿佛長年未見陽光,反而增添了一分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秘感。他的笑容溫和,卻帶着難以捉摸的深意,仿佛從未對任何事物産生過真正的情感波動。他的臉龐棱角分明,但又不失柔和,鼻梁挺拔,唇線優雅而精緻,仿佛是造物主親自雕刻出來的一般。
他輕輕擡起頭,目光從遠處的某個點回到此刻,聲音柔和而有力,語調空靈地似乎是來自神的啟示。
“指揮官,”他低聲說道,語氣如春風拂面,“在我們的一切行動之前,您首先要明白,所有的選擇都必須經過深思熟慮。沒有什麼能比一顆清明的心更為重要。您現在的心,清明嗎?”
“‘顯而易見’的是,那裡肯定需要加強保護,但依我之見,目前并未有任何足以危害生命的安全威脅。要知道,這世界上任何大使館的高牆之外都會有抗議活動。”
“帝國沒有立即派遣軍事力量,而是通過外交渠道進行抗議,并且借助國際社會的壓力對斯堪拉政府施壓,這符合國際間通常的外交行為規範。在這類情況下,任何軍事幹預都可能引發更大範圍的國際糾紛,因此更合适的反應是采取外交和經濟手段。”
他又轉向了小皇帝:“況且,陛下。帝國在阿瓦爾加海灣有海軍基地,一旦情況惡化,特别行動部隊可在九十分鐘内趕到現場。”
“沒錯,是九!十!分!鐘!啊!”顧仲景忍不住咬牙切齒地重複道,“維持克制,等待局勢發展——換句話說,這不就是讓他們自生自滅嗎!”
“陛下,唐維均眼下不說是千鈞一發,也是危在旦夕了。他不僅是您的臣子,外交部的臉面,他同時也是帝國的子民,帝國有義務,也有能力保護他!”
賽爾維斯柔和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的語氣依然保持平和,似乎是在勸解而不是反駁:”陛下,指揮官說得對,唐維均是帝國的子民,但指揮官,作為一名陸軍上校,你是否清楚,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就派帝國的裝甲部隊進入斯堪拉國境線内,會給全世界一個怎樣的錯誤訊号?尤其是在我們并沒有準備好要打一場世界大戰的前提下。”
“作為軍人,你的職責是服從命令,但現在的你,已經被私人感情沖昏了頭腦,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如果你站得更高一些,看看那本質,你會發現一切隻是局部的痛苦,是為了更大的安甯與和平。我隻想讓你明白,神的旨意從不需要你我去質疑。”
顧仲景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讓:“陛下,您可以依賴賽爾維斯大人,也可以選擇相信我。”他的聲音冷得幾乎讓空氣都凝固,“如果您不采取行動,您将再也無法做出真正屬于自己的決定,而是永遠活在他人的陰影下!”
小皇帝的目光閃爍不定,他低下頭,似乎在思考賽爾維斯的忠告,又仿佛在為自己的決策做最後的權衡。
賽爾維斯嘴角帶着溫和的笑容,此時的他像是一位寬仁的導師,帶着一種“為了更高的目的”的責任感,他沒有理會顧仲景的無禮,而是轉身看向小皇帝:“陛下,您在繼承帝國的重任時,必須謹慎處理每一件事。您是否理解,放任武力沖突升級,可能會引發整個世界的政治動蕩?這不僅僅關乎您的一項決定,而是關乎帝國的未來。”
小皇帝并未直接表态,但看起來他也并沒有反對的模樣,他隻是坐在那裡,端詳着桌上那一瓶今晨剛剛剪下的白梅,而後突然出手,摘下一朵,将其揉的粉碎。
賽爾維斯略微彎下腰,拈起一片碎屑,眼中笑意柔和:“指揮官,你為何執迷不悟呢?”他說着,目光輕飄飄地掃過顧仲景,眼神并沒有聚焦在他身上,語氣帶着一絲悲憫,“我真的不願意看到你如此沉淪,隻是你太過固執,神已經給予了你答案。人終究是無法逃脫命運的,我本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
他優雅地交疊雙手,似乎不需要做更多解釋:“陛下已經決定了,指揮官,請恕我直言,您恐怕不适合再久留了。”
顧仲景已然絕望了,他已經看不到還有什麼出路,但仍然倔強地、試圖最後一搏:“陛下,請您允許,下官建議為了安全起見将唐維均大使調回。”
“不被允許。這甚至比派兵更糟。這相當于下戰書。想象一下,我們曾與貴國有過親密友好的外交關系,現在我們打算關閉大使館,接回駐地大使,然後呢?國家大事可不是過家家。”
小皇帝若有所思,還沒有發話,而賽爾維斯施施然插話,一如平常。
“請容許我的冒昧,但我認為您實際上有些言過其實。 ”顧仲景的怒火正在勃發,他受不了自己的努力就這樣一敗塗地,更受不了那個人這樣理所當然平靜嚣張地把兄長的生還可能再度降低。他按捺住自己的怒意,打算最後再争取一次。
賽爾維斯微微揚起嘴角,眼底閃爍着一絲冷意:“陛下,您并不需要再浪費時間了。局勢已經如此緊張,我們不能做出錯誤的決策。”
“主教大人說的有道理。顧卿,我不能簽署調令。這事必須解決,但帝國的軍隊絕對不能插手。”
小皇帝抱歉地一點頭,示意顧仲景可以出去了。
顧仲景的臉色驟然變白,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這是您真心下的命令?”
“是。”小皇帝點了點頭,聲音平靜,但帶着一股不容反駁的力量,“你可以出去了。”
顧仲景的心頭如同沉入了冰窖,他明白,賽爾維斯的影響力在皇帝面前無可撼動。他忍着因悲憤而翻湧的血郁之氣,勉強敬了禮,悻悻而出。
當他關上門時,他似乎能聽到站在門外的、或者經過他向他緻意的人口中那些嘲笑的聲音。
“說到這裡,顧仲景是否對這件事有些反應過度了?”
“我們都知道在四十歲之前就坐到這個位置的顯然不會是普通人,不過他似乎還是太嫩了些,哈,瞧他那副被吓壞了的鹌鹑樣!”
非常時刻,非常手段。
作為軍人,他的職責是服從命令,但他的信仰是保護同胞的生命。
既然帝國不願意公開派遣軍事力量,那他隻能使用私人力量來執行營救任務。
他不會聽天由命!
顧仲景靠在駕駛座上,他的心跳地劇烈,但他沒有時間猶豫。
他需要人,一群足夠專業但又足夠可靠的雇傭兵。
他深吸一口氣,打開了一支從未使用過的一次性手機,發送了一條簡訊。
“斯堪拉首都。緊急撤離。目标兩大一小。價格你開。”
附件附上一家三口的照片:男人沉穩,女人溫柔,孩子傻乎乎地瞪着大眼睛,窩在父母的懷抱裡笑。
簡訊發出去的時候,他幾乎壓抑不住想嘔吐的欲望——他當然想救更多人,整座大使館裡面有幾十号人,但他知道自己救不了那麼多人命。他這一條簡訊發出去,相當于他親手放棄了其他所有人活着的權利。
很快就收到了回信。是一串數字。一組加密通訊頻道的頻率。
“我欠你一次。”他回複了這五個字,然後就将手機銷毀。
他閉着眼睛,将額頭抵在方向盤上,掌心裡全是汗——他清楚,這一步走出去,就是萬丈深淵了。即使家世顯赫,現役軍人私自聯系雇傭兵,軍事法庭是上定了。違抗命令,哪怕成功救人,也會被當作外交棄子。
但該死的,這就是他現在要做的事。
他沒有猶豫太久,調整呼吸,鎮靜下來,就撥通了下一個号碼。
當顧仲景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時,他迫不及待地再次連通安全通訊。他這裡是淩晨,唐維均那裡正好是正午。當親切熟悉的面孔出現在屏幕上時,顧仲景突然一下子語塞,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的兄長,摯友甚至是人生導師。
而唐維均隻是寬容地、若無其事地微笑着,等待着,一如既往地。
顧仲景低下頭,艱難地開口:“你明白的,對吧,帝國現在沒有辦法派兵支援,而最近的行動部隊也隻能在至少九十分鐘裡才能到達!我隻能聯系私人武裝,他們是可靠的,在他們到達之前,你千萬要保護好自己!”
“嘿,不用擔心,我當年也是能雙手同時連射十環的神槍手。”唐維均誇張地比了比肌肉,這可是與他平日形象裡極不相符地。
“大哥,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我現在正在做的這些事,究竟值不值得。”顧仲景卻并沒有被逗笑。他從皇宮裡铩羽而返後,重新而強烈地對自己一直以來擁護的皇權感到了極大的懷疑。前任陛下于他們都有知遇之恩,因而他願意留下來為新皇效忠。然而,他們一直以為替帝國、替人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隻是在喂養和孵化新的野心。
“總有人要去做這些的。若你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的價值,隻要看看那些百姓,你就能明白了。世家、軍閥、法王的存在給他們帶來的是什麼?而我們所做的一切又改變了什麼?看看那些因此而受惠的民衆吧,”唐維均慨然答道,“一目了然。你還記得當年陛下說的話嗎?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個社會進步,而社會的進步,則是為了追求人類的幸福。”
“改革的本意從來不是為了徹底地消滅異己和破除舊的秩序,而是為了追逐和守護一些更加美好的東西。”
“為了這一崇高的目的,人們從來不畏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