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刺骨,素雪漫天。
黔州城接連下了半月有餘的大雪,在這厚雪的層層覆蓋下,回廊曲折庭院深深的柳府便更顯靜谧了。
“呼——呼——”
霜雪凝結,女人僅着翠綠窄袖薄衫鵝黃檔袴,绯色唇瓣無意嬌喘,頭上薄汗涔涔亦來不及抹去。
她緊咬着下唇,纖細嫩白的手用力地捏住身旁丫鬟的手臂,将全身力氣都附在她身上。
身後放着的是一隻雕花楠木素輿,厚重的皮毛大氅随意搭在水色雲鸾軟墊上,上面覆着一層薄薄的雪。
“荟如,我走了多遠?”
聲音微弱,雪地裡卻異常清晰,輕輕細細撓人心扉。
被喚作荟如的丫鬟往後扭頭一瞧,約莫半米的距離讓她難以啟齒。
看着自家小姐滿眼期望的樣子,不覺悲從中來。小聲回禀:“小姐不用在意走了多遠,光是站着的時長,跟昨日比起來,便已經是進步神速了。”
荟如沒有明說,女人卻已了然。抿了抿唇呼出一口長長的熱氣,在空氣中蔓延、飄散,最後又消失不見。
昨日一個時辰僅走了旁人兩步不到,想必現在不會有多好。
“光站着不行,得走。”
她咬咬牙,再次捏緊荟如,艱難地伸出發顫的左腿,蓮步微移,足印在瑩白柔軟的雪地裡輕輕落下。
一步、一步,一瘸一拐。
走得遲緩,頓挫,還透着幾分溫婉與妩媚。
這便是黔州城第一美人柳芳菲,年幼時為救妹妹出了意外腳上落了殘疾。
如若不然,柳府的門檻應該早就被說親的媒人踏破了才是。
心中帶着急切憤恨,神色也跟着黯淡了幾分,一時不察纖瘦羸弱的身子竟直直朝前栽去,琉璃面花砸在柔軟的雪地裡翻滾,像極了狼狽的自己。
“小姐——”
荟如吓得花容失色,連忙蹲下來将人扶起,“小姐,給奴婢瞧瞧,您是不是受傷了。”
女人并不說話,眼眶噙着濕氣看着眼前一片刺目亮白,拳頭緊攥。
來不及了。
算着時日,約莫再有半月,蒲州城那人便會前往柳府選妻,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
前世,輕信良人,對方許諾愛她皎潔靈魂,不嫌她殘疾之身。心中感動私定終身,成日泡在愛情蜜罐裡吃不得走路的苦,哪裡想過自立自強站起來。
後來嫁作人婦,百般受嫌日子凄苦,才真真體會到何為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前世自己死得何其凄慘。
身有殘疾的自己在婆家受盡淩辱,丈夫也對自己冷淡至極。這些便罷了,最後他們竟将自己鎖在了狗房裡。
成了那餓了十來天惡狗的腹中食。
一口、一口……
見血,到肉,剝骨。
血淋淋一片。
閉眼時,她已經分不清……到底是疼死的還是被咬死的。
而臨死當日,她才徹底知曉所謂良人張微生不過是繼母趙瓊華與其女柳鸢兒同流。
她與張微生偶遇相識相知相愛,皆為三人合謀。目的是将她這個明媒正娶的正妻之女騙出柳府,再對自己趕盡殺絕。
就連年幼時緻殘的那場意外,都是她們算計而來。
畢竟,黔州城雖說窮鄉僻壤,可柳府的财力卻是實打實的壯觀。
少了一人争奪,多的可不止一座金山。
“小姐,小姐?”
空洞中有人喚她,将她神志拉回了現實。身子還趴在冰冷的雪地裡,方才挪步發出的汗漬已經幹透,剩下浸骨的涼意。
“奴婢知曉小姐您心裡焦急,可越是要緊關頭越更得愛惜您的身子。”
荟如再次伸手扶她,細小謹慎的動作做得極為幹脆連貫,“昨兒奴婢去醫館拿了活血化瘀的藥,待會兒給您敷一敷,再喝點兒禦寒的湯藥。今日便不練了吧。”
柳芳菲點點頭,看她将素輿推到自己跟前坐下,皮毛大氅裹好,身上也有了些許暖意。麻木地被推着往前走,心裡卻是翻江倒海思緒萬千。
上一世的這個時日,自己還沉浸在張微生的花言巧語裡。全然不在意蒲州城有個位高權重的小皇爺會到柳府選妻,最後還是妹妹柳鸢兒“勉為其難”出面“應付”了一下。
柳府不過是有些财力,其實按照身份地位,小皇爺哪會爬山涉水跑到黔州城來選妻。
隻因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小皇爺有龍陽之癖,蒲州城皆貴胄,家有女眷者避之不及。君上才讓他到此選個妻子,權當遮羞。
如今老天讓她重活一次,即便身有殘疾,盡是豺狼虎豹,她也要站着、走着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一步、一步……走着……
嫁給小皇爺。
有權有勢,還有龍陽之好。
兩全其美。
素輿滾輪在雪地裡滑出兩道痕迹,留下傅粉殘香,順着冬日寒風飄到屋内。
柳芳菲回到清歡苑時,繼母趙瓊華正坐在堂内喝茶,見了人連忙放下茶盞相迎,嘴上說着假惺惺的話:“天寒地凍去哪裡不是受苦?”
她斜眼回憶,上一世的這個時候趙瓊華的确來找過自己一次,隻不過當時自己就在苑内并未走動。
當時她來找自己,關乎張家提親之事。
置于袖中的手不自覺攥緊,努力壓下心中排斥與壓抑,強行擠出笑:“在苑裡待了些許天免不了乏了,才叫荟如推着我去外頭玩玩兒雪。還請姨母原諒孩兒的诓駕之罪。”
“什麼罪不罪的!歡歡!你這是在剜我的心呐!”
歡歡是她的乳名,母親生她之日取的,想讓她一世歡愉。
趙瓊華與柳鸢兒是在母親去世後入的柳府,一直以來待自己和爹爹極好,衣食起居五一俱全。自己有些小性子與爹爹鬧了不快,都是她在其中斡旋走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