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陷入死寂,窗棂外忽而傳來一陣撲簌簌的振翅聲。不知名的鳥兒掠過枝頭,在青磚地上投下轉瞬即逝的碎影。待羽翼破空聲遠去,隻餘下樹木投下的疏影,在地闆上緩緩移動。
幻夢浮生中,紀棠親眼看見年幼女孩送給母親的禮物,最後流轉到哥哥手裡,一個埋首在他懷裡哭泣,一個摟抱着她愛憐撫慰,縱是局外之人,亦能感到其中情誼的親密深厚。
眼見上官淮柔同上官柳置氣,不是給他臉色瞧,就是冷眼相待。上官柳雖有心要哄,奈何一向巧言善辯的他,在她面前,竟如不會說話一般。紀棠正覺得好笑時,一道目光忽然投來。
帶着幾分懇求的目光。
便是身負重傷,也能面不改色調侃戲谑的上官柳,竟然會用這樣的目光看她。紀棠微怔住,心念一動,忽然憶起,幻夢浮生中那道飛來的金光,若非他及時出現,她八成被“喬芸芸”誘到幻境深處,再難以見到天日。
她不願意欠人情,也不願他們再這樣冷淡下去,輕咳一聲,看向邊上的上官淮柔,出言解釋道:“你哥哥也是怕你擔心嘛……”
上官淮柔聞言,微微擡眸,側身看向床上面色蒼白的女子,神色晦暗。
上官柳身體有所好轉後,一次三人閑談,忽然就扯到了因何而傷上,明明事前已清楚知道在幻夢浮生使用法術,必然要承受十倍二十倍的反噬之力,到底是何種緊急情況,非到了使用術法不可。
當時上官柳避重就輕,三言兩語,挑開話頭,明梧心中焦慮紀棠傷勢,對此并無幾分在意,倒是上官淮柔,無意瞥了他一眼,意外瞧出他神色間似有幾分古怪,這幾天,閑來無事,多有琢磨,已有了幾分猜測。
迫不得已使用法術,必然是為了紀棠。
此人白白擔了“戰神之女”的頭銜,風評之差,聞所未聞,實在是草包中的草包。自己的哥哥,何等心思玲珑之人,怎麼可能帶上這個一個無能無德的拖油瓶同去?定是出來何種意外,紀棠意外闖了進去,或是觸發機關、遇到兇獸……為了救她,兄長才會不顧反噬之力,催動法術,受此重傷。
是以,她早對紀棠心存不滿,眼下隐而不報的上官柳已受了奚落,紀棠偏又在此時開口為他說話,上官淮柔心中更是惱怒,秀眉一挑,開口道:“怕我擔心?如今說,我便不怕,便不擔心,便不會想他在裡面要是沒有出來了嗎?”本是譏諷質問之言,可說着說着,越發覺得委屈,近日來壓攢的酸澀苦悶再也按捺不住,話到最後,音量雖未減,卻帶上了些許顫抖和哽咽。
瞧着那滴将落未落的淚,上官柳心中一痛,手掌一翻,白光凝結,待光線散去,一方手帕已出現在掌心,往上官淮柔面前遞去,正要說幾句寬慰她的話語,被她含着淚光與怒意的眼眸瞪了一眼,登時那些話在唇上繞了一圈,又咽回腹中。
上官淮柔怒視他良久,才奪過手帕,擦了眼睛後,又毫不留情将其甩的上官柳懷裡,背過身去,一言不發。
上官柳按住胸口上手絹,動了動唇,終是沒說出什麼來,便是歎氣,也是無聲的。
斜陽從菱花窗格湧入,将上官淮柔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她素白的衣裙裙在光線下朦胧不實,單薄脆弱。
望着那近在咫尺,卻又像是遠在天邊的身影,上官柳不由想到,她在兩界三生境外,等明梧和他們出來時,也該是這樣吧,或許還會來回踱步,時不時朝裡面張望,心中又是何等惶恐難安?又思及她方才的話,心中澀然,更不是滋味。
一時思緒紛雜,推己及人,若是當時陷在其中的是淮柔,自己是按着明梧的囑咐,在外煎熬三日,最後還沒等到人,再找幫手來,還是頭腦一熱,不管不管,直往裡面沖?若是後者,淮柔情急之下,闖入兩節三生境,裡頭重重危機,她一無所知,而他分身乏術……不覺間,上官柳後背竟驚出一身冷汗,心中後怕愧疚夾雜。
他按在心口的手緊了緊,似要撫平因這胡亂一想,驟然升起的慌亂着急。轉而又想到受此煎熬苦等正是面前這個女子,那纖弱身影似化成一把小刀,刺得心口密密匝匝地泛起疼來。
她的氣惱責怪來的實在很有道理。
上官柳緩緩擡手,上官淮柔感覺肩頭一緊,一直修長的大手落在她的肩頭,她的身體有一瞬僵硬,卻沒有再把他推開。
紀棠與他二人非親非故,此前也無太多交往,着實算不上相熟,自然沒有似他二人的彎彎繞繞,百感交雜。她一向又是及時行樂,不願多糾結苦惱未發生之事的人,當下嘻嘻一笑,對着上官淮柔的背影道:“公主有何好擔心的?我們此行有驚無險,人生幾大樂事,莫過于虛驚一場、失而複得、死裡逃生,現在既然還能好好坐在這裡說話,曬着大好的日頭,說話談天,還有什麼好苦大仇深的?”
見紀棠還能笑得出來,說着渾不在意的話語,情緒方平複沒多久的上官淮柔,心中的怒火又燃了起來,轉過身,冰刀一般的目光射向紀棠,冷冷道:“你可知自己昏睡了幾天?”
紀棠毫不懼怕她的眼神,找了個更為舒适的位置靠着,笑道:“三天也好,三十天也好,醒來了就好。”
“真是個沒心肝的東西!”上官淮柔幾步走上前來,語氣譏諷,“你自己是不在意,又豈知道,自己經絡氣血皆有淩亂,五髒六腑多處損傷!”
紀棠聞言,笑容頓在臉上,手不由撫上心口,輕輕一按,雖是一種悶痛,卻絕不像上官淮柔說的那般嚴重。她心下稍安,又右手手指曲伸,作蘭花法訣,周身一繞,内息固然不似先前平穩,終歸還沒有到四處亂竄,病入膏肓的境地。
見她面上顯現出狐疑之色,上官淮柔雙臂環胸,又往前一步,眼中皆是譏諷奚落:“怎麼?是不信我的話嗎?你自己親身在裡面待過,當時是何種情景,可是比我這個外人清楚!”
被她話語一激,紀棠眼前又閃過那紫紅的暗夜。
為修補穩住秀雲珠,她幾乎是竭盡全力,即便被突然出現的罩子籠住,沒有讓雷劈這,到底還是在幻夢浮生,五成法力當一成使的地方,按理來說,她現在體力早該空空如也,不餘下什麼仙力道行了。為何如今偏有一股綿柔溫厚的暖流,遍布四肢百骸?她修習不勤不精,仙力一直是半吊子水平,何時有過這樣渾厚的内力了?
上官淮柔紅唇微動,正要說出什麼來,上官柳突然橫插進來,将新沏的茶遞到她面前,蒸騰的水汽模糊了她看紀棠的視線。
上官柳笑道:“雲霧茶不耐放,須在泡好的半炷香内飲盡,否則不僅是香氣減半,茶湯更要澀口了。”
茶霧氤氲中,上官淮柔淡淡瞥了他一眼,又微微垂下眼眸,看着那白煙袅袅的新茶,良久後,才接過青瓷茶杯,飲茶不語。
紀棠見狀,眉頭皺起,打量了二人幾眼,忽道:“我也有些口渴,你們誰給我倒杯茶來?”
上官柳聞言,走到窗邊小幾旁,拎起壺柄,往青瓷杯裡倒了茶水,端到紀棠床邊。
紀棠道了一聲謝,接過茶,呷了一口,慢慢品味。
上官柳笑道:“味道可好?今年春上的新茶,統共就得了幾袋,這才不過幾日,就下去了半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