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覺得委屈?”劉郁離擡起頭,不閃不避直視着朱序的眼睛,“那死在襄陽之戰中的士兵、百姓,難道就不委屈了嗎?”
“昔日同他們一起誓死守衛家園的人,如今成了秦國高官,九泉之下他們能瞑目嗎?”
劉郁離挺直脊背,一副義正詞嚴的模樣,熟練地對朱序施展道德綁架。“襄陽之敗,李伯護叛晉投秦固然是罪魁禍首,難道使君就沒有失察之過嗎?”
“如果使君沒有疏忽大意,給了李伯護可乘之機,襄陽之戰還會敗嗎?”
朱序低下頭,回避了劉郁離的目光。
劉郁離輕輕瞥了朱序一眼,擡腳越過朱序,率先走進房間。
在夜色的遮掩中,愧疚、心虛、猶豫、沮喪,各種情緒在朱序臉上交錯出現,拳頭握了又松,不知過了多久轉身進入房間。
還是那張桌子,隻不過這一次房間内燈火通明,相對而坐的兩人能輕而易舉看到對方的表情。
像是被橡皮擦過的白紙,朱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襄陽之戰,老夫問心無愧。”
他堅守到最後一刻,哪怕敗了,非他之過。
不愧是沙場老将,這麼快就從她的PUA話術中清醒過來。劉郁離眼中多了幾分意外,但眼珠一轉,新的話術再次開啟,“如果晉國被秦國滅了,使君是否問心無愧?”
盡管五十六個民族是一家的觀念早已深入骨髓,劉郁離依舊能面不改色地說着鬼話,“如果華夏衣冠不複,漢人自此淪為胡人奴隸,使君是否問心無愧嗎?”
“如果他日再見韓夫人,使君是否問心無愧?”
面對劉郁離的接連三問,朱序一時間擡不起頭,更不敢看向對面之人。
沉默許久,朱序一聲長歎,“天下大勢,分分合合,豈是我一人能改變的?”
晉國有情,秦國有恩。他夾在中間怎麼選都是錯的。不是晉國的叛徒,就是秦國的,他這一生都要背負着叛徒之名,永遠擡不起頭。
“你能!”劉郁離看着朱序斬釘截鐵道:“使君就是唯一一個能挽救晉國于水火之中的人。”
“真是年輕人!”朱序苦笑一聲,臉上充滿無奈,“秦有百萬大軍,晉國上下加一起才有十萬。”
“秦有慕容垂、張蚝、姚苌、呂光、苻融等猛将,而晉國将軍,不看能力看出身,謝玄好歹還有真本事。除卻謝玄之外,北府軍還有能拿得出手的将領嗎?”
朱序一下子點明晉國當前的問題,劉郁離忍不住為他的敏銳心驚。
晉國名将除了謝玄之外,後世所熟知的劉牢之、劉裕,此時一個剛投軍還未成名,一個還在家鄉賣草鞋、打漁為生,等到三十多歲,走投無路之下才參軍。
朱序繼續說道:“傾國之戰,從來都是國力比拼,勝敗不在個人。莫說一個朱序,就是十個、百個朱序,也改變不了晉國必敗的命運。”
“你看老夫這滿頭白發,有心救國,無力回天。”
此時,劉郁離才意識到朱序不是因為苻堅的厚待搖擺不定,關鍵是他早已窺見晉國的未來。
在朱序眼中,他與晉國都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個華發早生,熱血冷卻。一個衰朽腐敗,命不久矣。
劉郁離沒想到她沒有說服朱序,反而在他的悲觀中深刻意識到一件事,秦國将滅,而晉國同樣是一艘快沉的船。
淝水之戰的勝利僅是晉國的回光返照。她要攫取的不是朝廷的封賞,而是起家的資本。
不能将希望寄托于朝廷,利刃必須掌握在自己手中。
一瞬間,劉郁離對未來的發展規劃,有了新的調整。但此時,她說服朱序的心思更為堅定了。
“使君認為此戰,晉國必輸。我卻不以為然。”劉郁離注視着朱序,聲音穩如泰山,“如果秦國一定能赢,何以朝中上下都反對出兵?”
朱序看到了晉國九品中正制下的弊端,卻沒注意到秦國強盛背後的重重隐患。
“使君認為陛下較之早年如何?”
提起此事,朱序說不出話。這麼多年,苻堅的寬厚仁慈一直沒有改變,但他卻沒有了之前的知人善用,納谏如流。
王猛之于苻堅,就像諸葛孔明之于劉備。而此時苻堅一意孤行出兵晉國,早已忘了王猛勸他不可圖謀晉國的臨終之言。
劉郁離:“我聽聞陛下已經開始在城中為晉國君臣修築府邸了。”
仗還沒打,苻堅已經想好晉國君臣歸降後住哪裡,安排什麼官職了。這都不是半場開香槟,而是賽前開香槟了。
朱序臉上皮肉僵硬如冰箱中凍了半年的豬肉,嘴唇翕張,末了,冷笑着說出一句話,“我又能改變什麼?”
到了這種地步,他就是死谏,血灑金殿也改變不了苻堅的決定。
在家國大事面前,他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做什麼都無濟于事,何必白費功夫。
眼底浮現一抹亮光,劉郁離擡起雙眸看向朱序,問道:“使君認為桓大司馬(桓溫)生平最重要的一戰是哪場戰役?”
朱序沒想到劉郁離忽然說起題外話,雖有疑問,略作思考後,回答道:“成漢之戰。”
永和三年(347年),桓溫領兵征讨盤踞在巴蜀之地的成漢政權,一戰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