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初(上午九點),襄陽城,刺史府。
楊安見門房手裡握着一張名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禁說道:“還不呈上來。”
門房上前施禮拜見後,一邊将名帖遞上,一邊解釋道:“是給韓夫人的。”
若是給他家大人的名帖,他還用如此糾結嗎?
韓夫人雖然也居住在刺史府卻與他家大人無親無故,乃是上一位刺史大人朱序的母親。
因一些前塵往事,韓夫人帶着一位兒媳以及兩位孫子,繼續居住在刺史府。這麼多年來,他是第一次接到拜訪韓夫人的名帖,一時間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楊安的手頓了一下,然後繼續接過名帖,落款處“鷹揚将軍劉筠”一行字寫明了來人的身份。
來人他并不認識,至于是不是韓夫人家的故交就更不清楚了。
“先将人帶過來。”
山雨欲來,此時任何進出刺史府的陌生人都要謹慎對待。
拜見楊安之時,劉郁離還在腹诽,桓家的門檻太高了,還是楊家的好。
不等楊安主動發問,劉郁離便一股腦地道明來意,“末将受尚書大人所托,前來接他的家人去秦國。”
說完,遞上一封信連同一塊黑色令牌。
楊安掃了一眼令牌,沒有接,隻接過了一封信。
打開一看确是朱序的字迹,心中交代了他派遣劉筠、梁山伯二人來襄陽刺史府接他的家人到秦國與他團聚一事,并在信中再三感謝了這麼多年對他家人的照顧。
“韓夫人身份不同一般,朱大人想接他們去秦國,不知此事陛下可知道?”
韓夫人在襄陽城就是在秦國,誰知道出了襄陽城,韓夫人又會跑到哪裡?萬一此事,乃是金蟬脫殼之計怎麼辦?
楊安的謹慎令劉郁離心中多了幾分凝重,面上不顯,低着頭回話道:“此事已得到陛下口谕。”
“口谕?”楊安将這兩字在舌尖反複吞吐,眼中閃過一抹晦暗不明的光芒,“那就是沒有憑證了?”
似乎看出了楊安的懷疑與為難,劉郁離擡起頭,不卑不亢道:“楊使君,若是我能拿出憑證,你才要小心。完美有時就是最大的破綻。”
此話一出,楊安終于從書信上移開視線,目光掃向劉郁離一改之前的輕忽,多了幾分審視。
一個小小的五品将軍倒是膽子不小,在他面前還敢擡起頭,挺直腰說話。
“既然是口谕,那陛下于何處見你?”
聲音較之前低沉了幾分,額頭上三道皺紋深深蹙起,紋路剛硬如鐵,嘴角微微揚起,眼裡卻無半分笑意,久居高位的威壓迎面而來。
門口站着的兩名侍衛都被這股煞氣掃到,目不斜視,站得更直了。
這卻不是楊安的可怕之處,而是他的每句話都在挖坑,很早之前的事,細枝末節誰還能記得清楚?若是來人身份有問題,很容易被楊安的話帶偏,為了自證身份,編出具體的宮室名。
劉郁離像是沒事人一樣,仔細回想了一番,聲音帶着幾分飄忽,“記不清是哪間宮室了。”
眉頭輕輕下垂,眼波一擰,倏忽間,嘴角綻開一抹笑意,“我隻記得出來時見路上萱草花開得正好。”
聽到此處,楊安對劉郁離的身份不再懷疑,秦宮中唯有建章宮種植了萱草。椿萱并茂是指父母健康,而建章宮隔壁是太後居住的長樂宮。
但他到底謹慎,繼續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出發,又是從哪裡出發,從哪條路來的襄陽。”
劉郁離先是凝眸看了楊安一眼,似乎對這樣接近于盤問的問題心存芥蒂,或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又或許是官大一級壓死人,頓了頓,冷着臉說道:“時間的話,三月初,從長安大街。”
三月正是萱草花盛開的季節,前後一緻。楊安眼中的審視少了大半。
為了進一步打消楊安的戒心,劉郁離主動講起了一路上的見聞。
“自長安至諸州,皆夾樹槐柳,二十裡一亭,四十裡一驿,旅行者取給于途,工商貿販于道。百姓歌之曰,‘長安大街,夾樹楊槐。下走朱輪,上有鸾栖。英彥雲集,誨我萌黎’”
這是《晉書》中苻堅傳的内容,講述了苻堅和王猛聯手改革後,秦國海晏河清,百姓豐樂,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劉郁離對此印象深刻,至今難忘。
猝不及防,楊安又問起了一個關鍵問題,“為什麼要突然接走?”
别有重音的“突然”二字是楊安在逼迫劉郁離給出一個交代。
劉郁離猶豫了一番後,半遮半掩道:“過不了多久慕容将軍就要來了。”
她沒說這位慕容将軍具體姓甚名誰,又為何要來?以及這件事和接人之間的因果關系。
但楊安卻是聽懂了,秦國打算對晉出兵,襄陽将變成前線,對于韓夫人這些老弱婦孺而言,襄陽已經不再是安全之地。
忽然想到了什麼,楊安抓住了一絲漏洞,眼中精光一閃,譏諷道:“三月初出發,五月初到。你是靠兩條腿走過來的?”
一個将軍趕路豈會不騎馬?而騎馬的話,兩個月的時間足夠從長安到襄陽來回好幾趟了。
聞言,劉郁離臉上憤恨之色一閃而過,再是一瞬的心虛,随後是無奈,含糊道:“末将這個人脾氣不好,得罪了呂将軍,半路上被他教訓了一頓。”
脾氣不好,這點楊安看出來了,至于為什麼得罪呂光,他也猜出來了。一個五品小将,若是在呂光面前依舊是如此作态,難怪呂光會出手教訓。
至于呂光到底給了劉郁離多重的教訓讓他晚到這麼長時間,楊安通通不在乎。他隻知道劉郁離的身份确實沒問題。
“怎麼隻有你一個人來?”楊安臉上多了幾分笑意,反問道:“另一個難道被呂将軍送走了?”
此時,與劉郁離一同進城的馬文才,兜兜轉轉來到城中的豆蔻閣。
看到馬文才,掌櫃錢多多一對三角眉像是蟲子一般蛄蛹來蛄蛹去,臉色甚是難看。
任何與謝道盈相關的人或事,隻要一想到,對他而言,都是半夜睡着要吓醒的噩夢。
皺着眉将人引進後院,錢多多側着身,問道:“有事趕緊說。”
如此避之不及的态度,若是平時,馬文才少不得給錢多多一個教訓,但隻要一想到刺史府中的劉郁離,再大的怒火也咽下去了。“想辦法召集城中反秦的義士,越多越好,一定要快。”
“辦不到!”錢多多直接拒絕,見馬文才臉色一沉,恨不得殺人的模樣,不得不解釋幾句,“秦軍對襄陽城管理得很嚴,就是此地士族宴會,一旦超過五十人,就會被強行驅散。”
為此,豆蔻閣甚至限制了每日進店的人數,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招來那群如狼似虎的秦軍。
“這是你們主上的命令。”時間緊急,馬文才不想耽擱一分一秒,直接取出劉郁離交給他的信物,“辦不到也要辦,她現在就在刺史府中。”
看到令牌上的竹子,再聽完馬文才的話,錢多多雙腿一軟,跌倒在地,“龐公大街上的血,自秦軍來了就沒幹過!”
龐公大街因漢末名将龐德而得名,當年襄樊之戰,關羽水淹七軍,擒獲曹魏守将于禁、龐德。于禁投降,而龐德誓死不降,并說道:“甯為國家鬼,不做賊人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