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低頭,瞥到手邊的銀筷,劉郁離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起身說道:“不如先讓末将來介紹一下桌上的佳肴。”
“白灼蝦仁。”說完,一筷子挾住盤中最大的一隻蝦仁,毫不客氣塞進口中,吃得津津有味。
“脍魚莼羹。”放下銀筷,轉而拿起銀勺、銀碗,劉郁離盛了滿滿一碗,一邊被燙到不住呲溜,一邊往肚子裡咽,“莼菜之嫩配上鲈魚之鮮,美味至極,不愧是名士陸機最喜歡的一道菜。”
張管家對劉郁離這種假借試菜,先行中飽私囊的行為,很是看不過,卻又不好說什麼。
“飛龍炖蘑菇。”劉郁離一筷子同時夾住雞肉與蘑菇,此等高超的技藝乃是北府軍親傳。“我曾借住在小朱大人府上,雞腿菇是他的最愛。”
聽到劉郁離提起此事,張管家總算明白為何刺史府廚房的人總是采買這兩種食材,原來是舊例。
扭頭看向韓夫人,隻見她怔怔盯着這道菜,不多時竟然也夾了一筷,吃完後,久久沉默。
楊安同樣嘗了一口,相比平日裡廚房做得,韓夫人隻是家常手藝,卻有一種平淡質樸中透着春日陽光的隽永。
不禁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再嘗過其餘的菜,都沒有這種感覺。
楊安便知道韓夫人之前要大義滅親的話未必能做到,一個還偷偷念着孩子的母親,真能為了所謂的大義舍棄天倫嗎?
“金玉裹鲊。”劉郁離笑眯眯掀開包裹魚鲊的荷葉,金色的松脆外皮被牙齒暴力咬破時,發出不堪承受的咔嚓咔嚓聲。
“不好!”劉郁離忽然叫道,一臉痛苦,将張管家吓個半死,就在他想做什麼時,劉郁離再次說話了,“有魚刺沒挑幹淨,也沒炸透。”
楊安見劉郁離嘴角揚起,而張管家面色慘白,開言道:“老張,你今天忙了一天了。下去休息吧!”
到了此時,張管家也意識到剛才劉郁離是故意的,以此宣洩他的不滿。
有心繼續盯着,但見楊安面有憂色,不忍心讓他再操心,又想着到了這個份上,這頓宴席還能有什麼問題,于是聽命退下。
等張管家一走,劉郁離立即坐下,也不介紹其餘的菜了,隻是默默每道菜都挾了一筷子。
沒想到好好的一頓宴會竟然折騰得如此不體面,楊安舉起酒杯說道:“我先自罰一杯。”
等楊安滿飲此杯,劉郁離臉上的氣憤逐漸淡去,先給楊安滿上,再給自己倒了一杯,說道:“楊使君身邊能有這樣的忠仆,乃是幸事。我敬使君一杯。”
兩人一同喝下,劉郁離再去倒酒時卻被韓夫人阻攔,皮笑肉不笑,一開口火藥味十足,“老的老,小的小,要是再由醉鬼趕車,老身能不能活到大義滅親之時都難說。”
“自作孽不可活啊!末将這張破嘴,招來呂将軍教訓着實不冤!”劉郁離一聲長歎,嘴上這麼說,但依舊一副桀骜難馴的模樣,擡眉瞟了韓夫人一眼,“韓夫人還沒有答應末将所求,喝醉了明日不能動身,正好。”
楊安之前聽過劉郁離說他來時路上被呂光教訓之事,又想到劉郁離是怎麼“說服”韓夫人的,前後一對照,便知呂光為何出手,這種賣弄小聰明又口無遮攔的兵痞,向來是軍中的老鼠屎。
劉筠此人能被朱序派來接人,必然與朱序交情匪淺,那些話隻是權宜之計,但他沒想到韓夫人竟然當真了,如今自食惡果,騎虎難下。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以韓夫人的性格,正常的方法顯然沒用。
楊安不想韓夫人回到秦國真對朱序下手,多生事端,有心緩和氣氛,面上露出幾分笑意,端起酒壺,給自己和韓夫人各自滿上,說了一堆勸解之話。
或許是看在楊安的面子上,韓夫人沒有再同劉郁離計較,期間頻繁舉杯,再三感謝楊安對她們一家人的照顧。
楊安則是想起明日送走難纏的韓夫人一家,很快又會等來慕容垂和大軍,心中巨石卸掉大半,心情好了不少,也陪着韓夫人多喝了幾杯。
等桌上杯盤狼藉之時,距離亥時僅剩一刻鐘。
而此時,楊安雖酒意醺醺,但眼中一片清明,出門之際,手腳穩健,沒有半分異樣。
劉郁離閉上眼,她賭輸了。
“不好了!”伴随着門外一聲叫嚷,劉郁離的眼眸猛然睜開,射出兩道利光。
淩亂的腳步聲傳來,張管家步履匆匆,“城中有人到處縱火!”
聲如驚雷在楊安腦中乍響,一時間頭暈目眩。
心中生出幾分猜測,忽然間一道尖銳悠長的軍号聲響起,這是發現敵軍蹤迹的示警。
眼前一陣發黑,腳下大地似乎也在震顫。楊安一聲令下,“來人!”
跟随楊安來的十多名親兵立即将劉郁離、韓夫人二人包圍。
劉郁離皺眉道:“這是何意?總不會懷疑末将吧!”
“從入府到現在,末将一舉一動都在暗衛眼皮子底下。”以她的身手還不至于被人跟了一路卻沒有發覺。
臉色一沉,冷哼一聲,譏諷道:“飯菜雖然是韓夫人做的,但張管家再加四個侍女,五雙眼睛盯着,楊使君還要懷疑我們二人,想殺我們直說便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楊安:“先帶韓夫人下去,嚴加看管。至于你,本将軍甯可錯殺.......”
話說一半,一股強烈的心悸襲來,楊安剛捂住胸口,随之而來的是胸悶頭痛,惡心欲嘔。
呼吸開始急促,潮紅在兩頰暈染,眼前人影幢幢,腳下大地開始旋轉。
身子一歪,楊安就要倒下,一旁的張管家手疾眼快立即扶住了主人,“有人下毒?”
“不可能!”張管家不住搖頭,“我一直都在盯着,沒有機會的。”
劉郁離微微一笑,說道:“天下奇毒這麼多,總有你不認識的。”
“交出解藥!”張管家見劉郁離沒有任何反應,就猜到他肯定提前吃了解藥。
“殺了他!”楊安強撐着吐出三個字。
衆士兵手中的兵刃紛紛舉起,朝着劉郁離逼近。而早已潛藏多時的暗衛手持長劍,自陰影中閃現。
劉郁離一邊躲閃,一邊放聲大笑,“你們以為中毒的隻有楊安嗎?”
握住暗衛的手,避開當胸一劍,劉郁離繼續說道:“我早就通過内應把毒下在了刺史府的水井中,難道你們還沒感覺自己心跳加劇,頭暈惡心嗎?”
有一士兵看着快暈過去的主将,手腳陣陣發軟,“我也中毒了?”
就在此時,當啷一聲,兵器落地的聲音格外清脆,有一士兵捂着肚子,摔倒在地,哀号不斷,“好痛!”
随後,十多位親兵中有一半人出現了“中毒”症狀。
暗衛久攻不下心中焦慮,又見衆人中毒心神恍惚,被劉郁離抓住破綻,一把奪過兵器,随後一劍刺出,暗衛當即殒命。
号角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急促了不少,随後便是接連不斷的鼓聲,這是大軍攻城的信号。
氣血急劇上湧,喉頭一腥,楊安嘴角溢出一絲血迹。
管家心急如焚,“交出解藥,我放你走!”
楊安想說什麼,一張嘴流出了更多腥熱的液體,随後一低頭,他看到了韓夫人,不知何時她歪倒在門框邊,臉色紅豔,拳頭緊緊握起。
注意到楊安的目光,韓夫人強撐着艱難地從門框中爬出。
見狀,劉郁離立即扶住人,卻被她推開。
一步,一步,沿着青石闆,韓夫人慢慢爬到了楊安面前,有猩紅的液體滴落一路,又被夜色掩蓋。
到了楊安面前,韓夫人跪倒在地,先是将淩亂潮濕的白發别在耳後,再是用樹皮一樣的枯手扯平衣衫褶皺,最後挺直脊背,以手貼地,朝着楊安鄭重稽首。
咽下喉頭腥意,張口露出被血水泡過的牙齒,“君于我有恩,于國有仇。老身不能因一己之恩,棄家國大義。”
事已至此,楊安全明白了,他雖不知為何三人同食,兩人中毒,而一人無事,但此番事情和韓夫人脫不了幹系。
如果不是欽佩她的為人,他不會赴今日之宴,卻沒想到因此而中了算計。五年前,襄陽城因内應破,五年後亦是如此。
怨恨、釋然、憤怒、哀歎,無數情緒交織在楊安臉上,怅然道:“天意啊!”
是啊!一切都是天意。韓夫人心中亦有此念,繼續說道:“然則,恩不可不報,黃泉路上,老身先行一步,為使君開路。”
說完,韓夫人朝着身下的青石闆,重重一磕,鮮紅的血頓時流了一地。
“韓夫人!”劉郁離大步跑到韓夫人面前,将人攬進懷中。
額頭上的血水流進眼眸,依稀間韓夫人似乎看到了五年前襄陽城破時兒子悲痛欲絕的臉龐,伸出手想要像兒時那般摸摸他的頭,告訴他,“沒事的,阿娘在。”
氣若遊絲,韓夫人凝視着眼前人,眼神卻早已渙散,喉管咕噜噜滾動,說不出任何話。
“序兒,最喜歡吃雞腿菇了!”未出口的遺言,連帶着還未觸摸到臉龐的手,頹然落下。
襄陽城牆上三輪利箭交替發射,在漫天箭雨中,攀城利器飛雲車被豎起,高過三丈城牆。無數人墜落,無數人倒下,但更多的人卻悍不畏死朝着城牆湧去。
龐公大街,再次被血雨籠罩,馬文才手持一柄血劍,一身血衣,帶着數百人連同身後的滔天火焰,朝刺史府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