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了,近來下過幾場綿雨,太陽總是神出鬼沒的,風也不太正經,弄得人周身的毛孔失去了原本張合的節奏,皮上癢癢,噴嚏一個接着一個。
早上柳俊才來過,跟兒子一同用過早飯,連着問了半個時辰的課業,孫晟都對答如流,讓這二十年的老孝廉很滿意,高高興興上學去了。
老黑總是等柳俊才走後才進去,先到後廚晃一圈,然後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溜到聽風苑,主要是孫一丁對田桑的态度,以及這回郝家表妹的事,直讓田桑的地位無形中在孫家拔高一大截,所以那狗東西狗仗人勢,過得無比逍遙。
它每每進門就着急往門屏那株連理桂下擠兩滴狗尿,接着沖進孫晟的房裡,往他睡榻上踩一通下來,站到‘又一村’那暗門前,等聽到孫晟開罵,就立刻鑽進‘又一村’,沿湖邊一路跑,一路對着一群打盹的白鹭狂吠,然後沖進牲棚裡躁一遍,将雞鴨鵝豬牛馬都從裡頭趕出來,接着跑回門口那缸蓮邊喝口水,順便跟缸裡的紅魚打個招呼,看那群白鹭四蹿驚飛,最後落到柳枝上後,對着自己‘呱呱’回敬,那粗粝的叫聲像極了咒罵、嘲笑。
這是它每天雷打不動的叫醒服務,美好的一天就此拉開序幕。
春芹又送來朝食,不知從何時開始,早飯自動發展成了八人份,卻誰都沒在意。又不知從何時開始,孫晟會在早晚兩餐吃飯時主動跟田桑和那幾個小的意氣相争,因為若是不積極點,集中注意力盯着碗盤,有很大可能連粒米都吃不到。可即便如此,孫宅上下反多歡聲笑語,比任何時候都有人情味。
孫晟的外傷已基本痊愈,至于内傷,除了不能負重,行走已無大礙。
昔日白月光還在身邊時,因為楚雲兒覺得整日與泥巴打交道是有辱斯文的粗陋行為,孫晟為了迎合,便極力隐藏他曾熱衷的一切,後來人走了,又曆這幾遭生死,心中對他鐘愛的土地農事早已迫不及待,在他雲園中,翻地、鋤草、育苗、嫁接,還親下地栽秧,施肥、捉蟲都不在話下。
筒車旁有株孫晟幼年時從山上移栽下來,如今已長得和筒車齊高的十四年巨木山朹,他素日除了在前院那株皂下看書、練字、瞎擺弄,就數在那株朹樹下最多。
如今能動了,連着幾日給雲湖北山上的果樹疏果、牽枝……隻恨不得将每一片葉子都檢查一遍。
果林是孫晟自幼照管的,裡頭除了些名貴樹材外,就是各地搜羅來的或珍貴,或稀奇的果木。
“這可是真定禦梨,三國時曹丕曾贊它果大如拳、甘如蜜、脆如菱,我花了好多功夫,拖人從北邊帶回的樹苗!可恨那天牛蟲最喜禍害這梨,你捉蟲時,可得仔細!”孫晟小心捧着一個雞蛋大小的梨果,滿眼精光,說完發現久沒人應,于是埋頭看下去,見田桑一手拿把野草,一手握鋤,就蹲在他腳下滿頭大汗,忽擡頭,隻看她面無表情瞪一眼,扭頭便走。
“這株曾是大宛葡萄,早幾年結果一年比一年澀,後來我就想着從咱們這邊的山裡取幾枝品相沒它好,但口感絕佳的山葡萄枝來嫁接,中途失敗過兩次,如今就活下這一株,今年也開花結果了,就是不曉得品質如何?”孫晟說完還是不見田桑搭話,埋頭看田桑又是那副表情,白他一眼還是扭頭走了。
“這兩棵就厲害了,高的那棵是荔枝,矮些的是龍眼,是我早年随阿母去嶺南談生意時帶回來的良種,如今都長這麼大了!知道嗎?它們僅僅靠自己就能開花結果,真是神奇呢!也是今年才見挂果,我知嶺南的荔枝一枝可下百斛,可謂無患子啊!也不知今年我這兩株能結多少?”
田桑已經很不耐煩了,今天三個小都沒來,白果果要去自家地裡一趟,羊韮兄妹陷在家裡一時脫不開身,所以今日雲園裡隻田桑一人,她一個養尊處優的富二代哪裡幹過這些,出這滿頭滿身的臭汗,在這什麼都缺的時代,尤其難洗,偏偏那個平日沒個好臉色的今天抽風,她拔草松土幹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在她耳邊沒完沒了的吵吵,于是田桑一把将鋤頭吃進土裡,滿臉憤慨起身,強勢将孫晟推到那株荔枝樹上。
“你,你要,幹嘛?”孫晟努力将自己貼到樹皮上别過臉,有些難為情。
田桑二話不說,扯開衣領就往他臉邊湊,“你聞!你那鵝都比我幹淨!你們這破地方,洗個澡得費老勁,更别提洗頭了!偏偏一塊澡豆死貴,還洗不幹淨……”田桑自顧自的一邊抱怨,一邊轉身朝外走,一邊厭棄自己皮膚出汗攢下的肥油,“老娘不幹了!我不是掌事嗎?工錢你得給我雙倍……都曬黑了……”
太陽突然從頂上那坨白雲裡冒出來,明媚、熱烈,使人氣血上湧。亦或許,田桑都走出雲園了,孫晟還愣在那兒,雙眼瞪出血絲,臉紅脖子粗并非因為那陽光猛烈,更有可能是看了什麼,心下震驚、惶恐所緻,比如一條細溜溜、滑嫩嫩、白花花的女人脖子。
眼下未雨不在,這些八卦似乎又都自動彙集到未風眼耳裡,他右眼直跳,隻覺不妙,未免步前輩的後塵,于是果斷從雲園的圍牆上翻下去逃了。
孫晟不知什麼時候出來的,剛洗了把冷水臉回到房間就看田桑從他浴桶旁走出來,“你幹嘛?”
田桑黑塊臉,主要她近幾日也的确曬黑了不少,被孫晟逮到淡定且兇巴巴,“借你的澡豆抹個幹汗,不行?”
孫晟語遲,不知為何,竟有些懼她,沉默半晌,“記,記得還回來!”
不久,田桑換了身衣裳,順便讓春芹幫忙洗了個頭,她突然發現孫晟的澡豆與别的很是不同,清潔力更好,還有股好聞的藥味。于是準備去問孫晟裡頭的成分,以便讓白果果學了日後帶進山裡。
老黑每日粗暴踹開孫晟的房門大概就是跟田桑學的,等她闖進去時,又将孫晟吓了一跳,他剛要開罵,卻看田桑的頭被帕子裹成坨屎狀,屎下又換了副天使面孔,慢慢朝他靠攏。
“成何體統!”因為外頭日烈,也為了靜方才的心,孫晟隻好回屋看書,見田桑那副尊容來,不得已拂袖半遮面,但很快迫于壓力,又主動讓她坐到自己對面,“你欲,欲如何?”細聽他嗓子都是抖的。
“這豆不錯,用什麼做的?”田桑将孫晟的澡豆攤在手上,笑問。
不等孫晟答話,門外未風又進來禀報,說安複縣令姚頌來訪,于是孫晟就半忐忑半惶恐在他院中大皂下接待了縣令。
姚頌穿的便服,示意他們随意,于是田桑真就很随意,頂着那坨‘屎’,穿雙木屐,雙手絞臂與兩人三分而坐,瞪着姚頌,“你來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