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明熹語氣更激烈的話,臨風也沒少聽,畢竟她從前一向以惹她奓毛為樂。
至于此刻,明熹的話雖然算不上多麼嚴厲,但臨風就是從中聽出了認真的意味。
臨風的怔愣轉瞬即逝,但不等她做出更多反應,明熹就已經加快腳步,往城西的方向走去。
一路兩人再未說話。
明熹越走越偏,眼看已經要走到城牆根下,才腳步一轉,停在了一個有些破敗的石門前。
她把東西放在門前:“到了。”
“育,嬰,”臨風有些新奇地念出了石門上的字,“……堂?”(注1)
明熹擡手叩門,敲了許久,才終于聽到了一聲人聲。
幾步路的功夫後,石門被緩緩推開,一個明顯上了年歲的女子從裡頭探出頭來。
女子見到來人,眼角笑出褶皺,趕緊把門打開:
“一聽到敲門聲我就在想,莫不是明姑娘吧?果然——快請快請!快到正午,裡頭人實在忙不過來,一時沒聽到你叩門。說來也是許久沒見到你了……”
“高姐,”明熹叫了一聲,随意解釋道,“前陣子有些麻煩事,給耽擱了。”
臨風第一反應就是她在找托辭,于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戳穿:“什麼麻煩事?值得耽擱這麼久不來?”
明熹悠悠地朝她掃過一個眼神:“有歹人接連作亂,我抓她去了。”
臨風:“……”
失敬,沒想到是真有其事。
好在被叫做“高姐”的女子本來也沒有責怪明熹的意思,聞言,也隻是随意地附和兩句:
“這年頭真是越來越亂,官府也不知道幹事兒……别站外頭,快進來坐!喝口茶,留下用飯,正好——今兒個剛蒸了白馍……”
明熹:“今日不巧,還有别的事要忙,不能多坐了,過兩日再來。”
“坐會兒的功夫都沒有嗎?”高姐面露憾色,“你每回拿這麼多東西來,不僅分毫不收,還倒給銀子,不知幫咱這兒喂活了多少奶孩子,真是做了大功德了……”
“不必說這些,”明熹說,往吵鬧的裡屋看了一眼,“最近又多了很多嬰孩嗎?”
高姐愁苦滿面,皺痕遍布的眉間都快擠出苦水來了:“是……哪陣子不多呢?一年到頭,随時都多。這不,昨日就剛去城牆下看了一道,繞了不到半圈,我們三個人,抱都抱不過來了。”
明熹點了下頭,說:“對了——改日我再封點銀子來。”
“有人送銀子過來,咱們自然再高興不過。”高姐神情有些猶疑,“隻是……我隻怕你自己手頭也不寬裕,這實在是……”
“瞧,”臨風适時小聲道,“是個人都瞧得出來你貧。”
明熹:“……”
臨風說完就想撤開,卻被明熹一把拉住,動彈不得。
明熹面帶笑容,隻是說話間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咬牙切齒:
“高姐不必擔心,這位就是我家小姐,她一向心善,總是念着您這兒的孩子們,奈何自己很少出門,難得出來一趟,當然要多做些事。這不?這回拿來的東西,以及下回封來的銀子,都是我家小姐這些年的積蓄。”
高姐原本就一直有一眼沒一眼地偷瞄臨風,此刻終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眉開眼笑地對着臨風稱贊一番,又反複道謝。
臨風立即從方才的主動出言嘲諷,變成了現在的一聲不吭,整個人僵在明熹身邊,仿佛被人點了啞穴。
好在明熹此人雖然優哉遊哉地看了一陣笑話,但最終還是把話接了過去,和高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臨風聽出她在試探禾城近日的異狀。
但聽來聽去,臨風明顯感覺到,這位高姐大概常在堂内,鮮少外出,所知異狀實在有限,于是漸漸跑了神,隔着一層幕簾,打量着周遭的陳設。
育嬰堂的前屋大概是用來待客的地方。
然而除了一方木桌、兩隻木凳,幾乎沒擺别的東西。就連那兩隻木凳,也是瞧着下一刻就要支離破碎的樣子。
前屋的土牆像是被什麼浸濕了大半,從上到下布滿了黑乎乎的坑窪,顯然是起了有些年頭,又從未修繕。
屋前階上坐着一個大娘,正神色焦躁地掐着菜葉。一根一根的菜葉從她手裡過去,變成短小的菜杆,被扔到旁邊的木桶裡。
隻是,臨風僅僅這麼一瞥,就已經瞧見四五片蔫黑腐壞的葉片被扔進了木桶,也不知那菜葉還能吃不能吃。
而那隻裝菜的木桶外,也沾滿了高高低低的黑泥,叫人十分懷疑它上一次裝盛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潭水村?”明熹還在和高姐說着,“是從這兒往東的那個潭水村?”
高姐:“是是,我記得好像就是那個,說是那兒有天晚上田裡挖出了好多金子……”
“挖出來的?”明熹說,“确定是挖的,而不是……”
臨風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她倆交談,然而與此同時,耳旁又始終充斥着嬰孩尖銳刺耳的哭嚎聲,時不時地就将兩人說話的聲音蓋了過去。
和嬰孩哭聲一起的,還有一陣一陣的凝滞的臭氣。
說不出是嬰孩屎尿的氣味,或者嘔吐物還是什麼,間或還夾雜着後廚傳來的讓人毫無食欲的飯食氣味,以及若有若無的苦藥味。
“好,好。”明熹和高姐道着别,“那就下回再……”
就在這時,院子裡突然傳來一陣闆車拖拉的嘈雜聲,把明熹和臨風的注意都吸引了過去。
“那是——”
明熹面色一沉。
高姐哀苦道:“還沒同你說……前陣子時氣忽冷忽熱的,孩子一片一片地病。你是知道的,丁點大的孩子湊一起,一個病了傳十個,就昨天夜裡,就沒了三個,這幾日,日日拿闆車往外拉……”
“我去看看——”
明熹來不及多說,跟着闆車往後院走。
高姐忙着追:“哎哎明姑娘——看不得啊!唉喲走那麼快……就算你看得,你家小姐也看得那些嗎?”
事實上,在明熹拔腿開跑的那一刻,臨風就跟着邁步,慢慢地跟了上去。
等臨風到後院的時候,已經有一個孩子被裹着布,放上了闆車。
“你還會看病呐?”
拉闆車的男車夫蹲在闆車邊剔牙,有些稀奇地打量明熹。
明熹沒理他,默默收回探在第二個孩子身上的手,伸向了第三個孩子。
臨風走到她身邊,問:“如何?”
明熹搖了搖頭,指尖在那個孩子的衣物下凝起一點青光:
“我看看還能不能治……”
然而片刻後,明熹再次搖了搖頭,默許車夫把這個沒了氣息的孩子也抱上闆車。
緊接着,車夫跟着一個大娘去柴房轉了一圈,又一手一個抱了兩個孩子出來。
明熹見他把孩子往闆車上放,忙上前攔下:
“怎麼回事?不是說隻有三個嗎?”
“昨日夜裡是三個,”大娘歎道,“這不今早又有兩個沒挺過來嗎?瞧着還不止呢,現下柴房裡……”
明熹照舊攔下車夫,伸手去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