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這樣。

文予甯心情不大好地在那默寫單詞，唰唰唰，紙上寫着字。

他自從父親遭難、四處借錢治病以來，看過各種各樣人的眼神，不乏漠視的和怕沾邊的，還有像是怕瘟疫似的，根本不給開門。

來到這個學校裡，看到的則大多是鄙夷和嫌棄，同學們基本出行都有私家車和标配司機，周五晚上學校外面更是交通堵塞，水洩不通，此起彼伏響起喇叭聲，文予甯貼着學校牆邊走最外面的道，去到下一站才能坐上公交車，而成澄星的專車即使文予甯對車的牌子一竅不通，也都能看出它最拉風。

成澄星沒有用那種眼神看過他，甚至在他和孫志奇等人在講台前方對峙時，成澄星嘴巴微張、一雙大眼裡充滿驚歎，是非常好奇地看着自己。

好奇，但絲毫沒有惡意，文予甯這樣總結道。

盡管成澄星俨然是那夥人的中心和團寵，他們都很在意他和喜歡他，常常将他圈在中間，又摟又抱的。

“澄星怎麼沒來啊？澄星沒來上學啊？澄星去哪了？”

“哎哎，見到澄星了嗎？”

孫志奇前後乒乒乓乓搖晃着椅子，不停地撞着桌子，一會兒問前座，一會兒問右側同學，一會兒伸長脖子看着成澄星的空座。

“沒聽說他不舒服啊！”

“昨天放學還好好的！”

幾人互相喊話，文予甯聽到了“不舒服”仨字，是經常不舒服嗎？

成澄星身高屬于班上中等，但不知道是因為身材比較單薄，臉色很白，眼睛特大，才顯得下巴尖尖的，臉特别小，脖子細瘦細長，總感覺他有點兒弱，帶點兒病氣，像是營養不良。

也許被嬌養長大的孩子就是這個被風能吹倒的樣子，文予甯從小就種地幹活，習慣從土裡刨食，吃糠咽菜，反而長得很健壯，力氣也很大。

“喂，澄星啊，你今天咋沒來啊？嗷，不是不舒服就好，那你明天來不？”孫志奇手裡拿着一個銀灰色的手機，低頭悄悄打電話。

漸漸地，手機開始普及，同班同學都開始到處藏手機，隻是老師不在的時候，就通通拿出來顯擺。

“好嘞！”孫志奇挂了電話，發現文予甯正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現在是下課時間！”孫志奇打了個激靈，連忙大聲申辯，“下課可以說話的！”

他像是被一個無冕學委給控制了似的，這些天被文予甯管得老老實實，上課不能說話、不能有小動作、更不能有大動作招惹他，不然這姓文的就要沒完。

“他簡直像一條毒蛇一樣看着我，特别恐怖！”孫志奇這樣跟他的好友們解釋。

文予甯把臉轉了過去，毒蛇繼續低頭默寫。

下午課間的時候吳老師把文予甯叫了過去。

“上課兩周了，感覺能跟得上嗎？”

“别的還好，英文比較吃力。”文予甯實話實說。

“你們下面來的孩子啊，英文就是短闆，”吳老師道，“多跟英語好的孩子練一練口語，多聽多練，像成澄星，最擅長的就是英語，發音也特别标準。”

文予甯點了點頭，他每次英語課上被老師點名念課文，都能把大家笑死，不但有着奇怪的口音，甚至很多發音是完全錯誤的，他們連聽都沒聽說過，像是yes讀成壓死，c讀成“嘻”，孫志奇都會捂上耳朵，眉頭緊皺：“你這到底是哪國語言啊？！”

但成澄星的口語就很好聽，标準且流利，松弛且洋氣。

“那孩子念的是國際小學，從小就雙語教學，你要追上他，需要花點兒時間，”吳書墨朝他挑了挑眉，“給你看看他們上一年的成績單。”

她看出今天的文予甯有些心不在焉，特意把他叫來，以為他在擔心下周就要進行的“月考”，并安慰他道：“你數學和物理相當優秀，這一點澄星不如你。”

文予甯拿過了上一學期的期末考試成績單，成澄星排名第一，果然英語隻差兩分就是滿分，隻是，他的目光先落在了成澄星的學号上，那裡不但有年級和班級，更有出生年份的後兩位。

“原來他才17歲，”文予甯忍不住感歎，“還是個孩子啊。”

辦公室裡的老師們都笑了起來。

“好像你多大似的，你不也才19歲嗎！”

文予甯歎了口氣，一頁頁翻看成澄星的各科成績單。

别看就差兩歲，他感覺他跟全班同學都有很深的代溝，以前他在初中雖然僅僅上了不到一學期，可也被推舉為班長，交了很多朋友，但在這裡，沒人和他說話，他像個異類。

第三天，成澄星背着書包來了，文予甯坐在最後排看到他進來的身影，有些放下心來。

“大夥兒請看！”

成澄星忽然蹦到了講台上，三七分撇開腿，叉着腰，露出一雙嶄新的白球鞋。

“呦呦呦，這不是耐克限量版嗎？！”同學們驚呼起來，“昨天剛發售你今天就穿上了？”

“這麼說你昨天翹課買鞋去了？！”

成澄星得意洋洋道：“這是我舅舅給我買的！”

“我也有，”孫志奇噌的一下向右側伸腿，露出他的右腳鞋底，“我這是蒼穹藍！”

姜鵬伸腳：“我這是火焰紅！”

曲國良伸腳：“我是群鷹灰！”

文予甯疑惑地看着他們，那所謂的限量版不過表面看都是白色運動鞋，隻鞋底顔色各異，據說貴得吓人，他坐公交車經過那打對号商标的商店時，看到外面一圈又一圈排隊的長龍，感覺他們都像有病似的，不過是雙普通的鞋，結果病号們都坐在自己周圍。

當然病得最不輕的那個此刻站在講台上。

成澄星忽然轉了一圈兒，又蹦了回來，這回大家夥看清楚了另一隻鞋的底色，竟是左右腳不一樣，一紅一藍。

“哎呦，你這是陰陽鞋啊！”

“真牛逼，還一腳一個岔開穿！”

“那可不，我就是這麼時尚的銀兒！”成澄星仰着頭，不羁地吹着前額的頭發。

“行了行了，别臭美了！”

吳書墨走進教室，一瞬就被他逗笑了，把還掐腰展示的成澄星拽到了一邊，丢回他的座位上，順手摸了一下他的頭。

文予甯看明白了，老師故意把個子并不矮的成澄星放到第一排第一座，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一定是因為成澄星很可愛。

“下周我們月考！”

吳老師一句話，将教室裡歡樂的氣氛瞬間掐滅。

接下來備考的時間裡，文予甯進入了最集中精力複習的階段。

同桌孫志奇根本不管考試不考試，仍舊不論上什麼課，都趴在書上瞎寫瞎畫，偶爾畫餅，偶爾畫圓，要不就插科打诨，跟老師一唱一和，逗全班同學笑。

文予甯在地上見過他掉落的紙張，一直沒懂他在畫什麼。

隻是他想跟成澄星單獨說兩句話，變得特别難，每到下課或者放學，成澄星因為跟教室門距離最近，不是一個閃退，倏地蹿了出去，就是在門口等人，等孫志奇他們都到位了，被左擁右抱地摟着出門。

但文予甯隻要有心堵他，還是能夠堵到，有一天下晚自習，孫志奇姜鵬他們因為馬上月考而被老師叫去訓話，不準他們交白卷，成澄星在樓門口看到文予甯走出來，立刻背過身，聽到他走近的聲音，立刻專注地死盯着花壇。

“成澄星。”文予甯猶豫地喊出他的名字。

“不知道！”成澄星調頭就走，卻忽然被薅住了書包。

他雙手向前在空氣中猛刨了幾下，卻發現自己仍然還停留在原地，忽然，腳後跟的鞋被他踩掉了！

“鞋不給你！不給你鞋！”他吓得連忙大叫，腳趾狠狠摳着鞋底兒，等被轉過身時，他眯縫着眼睛，雙手捂頭，卻看到文予甯慘白的臉。

“不要你鞋。”

文予甯的手伸向他的後頭，唰的一聲拉開了他的書包，不知道往裡面丢了個什麼。

是老鼠，是蛇！啊啊啊啊啊啊啊！

成澄星渾身一顫，像背着炸藥包一樣猛烈地掙開了文予甯的手，拼命往教學樓裡面蹿去。

等心驚肉跳地奔到了樓上，撞進了空蕩蕩的教室，一回頭，文予甯沒跟來。

他将書包轉到前方，謹慎地将它放到了地上，心理建設很久，心像是快要跳了出來，才狠下心來，刷拉一聲，用力扒開了書包。

除了新發的卷子和幾根筆、幾本書，多了一張折疊成四方塊的白紙，掉在書本中間。

成澄星将它拿出來，展開，上面兩行工整的字，還有一個用紅色印泥按上的、清晰的指紋。

茲借到成澄星壹仟捌佰元整（1800.00），于三年内連本帶利一并還清。

立此為據，文予甯。

2003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