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隊,過節了還在加班啊?”
“正月十五算什麼節?”邢昌譽頭也不擡,手指在鍵盤上用一指禅艱難地敲擊着警部會議報告,每一個字都要思索五筆拼法,想半天才能準确地打出來。
“元宵節啊,看花燈,吃餃子!”
“你們去吧。”
“嫂子剛打電話到值班室......”
“知道了!”
邢昌譽潦草幾句話,打發了老婆,目光仍舊鎖定在屏幕上,聚精會神地打字。
千禧年以後,他們這些人都要學會跟網絡接軌,熟練打字并且要用電腦完成工作内容,這是他們在世紀之初,亟待解決的問題。
就在這時,三聲克制的敲門聲從門外響起,一高個兒少年裹挾着外面的寒風,立在門口,穿着一件白白淨淨嶄新的羽絨服,發梢上挂着幾片雪花,懷裡抱着布兜,裡面裝着鋁飯盒。
“小文兒,你來啦,快進來!”邢昌譽擡頭,看到是他,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朝他招手示意。
“邢叔,您吃飯了嗎?”文予甯走到他跟前。
“沒有,你給我帶好吃的了?”
“嗯,咱們一起吃。”
“好!”
邢昌譽将眼鏡摘掉,放到桌上,文予甯将飯盒打開,一股濃郁的餃子香氣撲鼻而來。滿滿登登的餃子像元寶一樣胖嘟嘟的,邢昌譽用筷子夾了一個吃到嘴裡,笑道:“是胖嬸的手藝吧?”
“是,她負責調餡兒,馬叔和面,我和我爸幫忙包的。”
“你爸身體好嗎?”
“挺好的。”
邢昌譽點了點頭,一邊關切地問着,一邊看着他。初次見面那會兒,他細瘦高挑,眉骨深邃,下巴溜尖,像是營養不良,短短幾年,孩子抽條長個,身上像是有了肌肉似的,強壯了不少。
那是四年前的夏天,六月十号,邢昌譽記得很清楚,桜市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暴雨侵襲。
暴雨傾盆而下,整整持續了三天三夜。街道馬路上積水成河,仿佛一片汪洋大海。他們每天冒着風雨出去,處理各種突發的事故,忙得不可開交。
就在這時,文予甯出現了。
他衣着簡樸卻整潔幹淨,身量很高卻顯得有些單薄。皮膚白皙、斯文俊秀的臉龐上寫滿了執着,眉心緊緊地皺着,坐在警局大門口,石獅子的前面,低着頭,佝偻着背,像是一座倔強的小山,一動不動。
“門口什麼情況?”
在外忙了三天的邢警官,開車回了警局,一進屋,便問他的屬下。
“4·23穎水礦難事故家屬,說要翻案,認為賠償不合标準,他們吃了虧。已經來了三回了。”
“4·23?”邢昌譽回憶起來,當年那一場掠去46條鮮活生命的重大礦難事故,讓他們足足忙了三個多月,才将事情處理得差不多。那場事故,每一個細節都曆曆在目,令人痛心不已。
“過去整整5年了,他怎麼才來說這事?”
“他長大了啊,事情發生時他還是個孩子呢。”
“具體的訴求是什麼?”
“他爸雙腿被壓斷,已經截肢好幾年,現在還得了尿毒症,病得很重。他說當時的賠償标準過低,而且沒有充分考慮到他的親人後續的醫療費用和精神損失。希望我們能重新調查這個案子。”屬下警員聲音中帶着無奈,“可案子了解都幾年了,礦方都已經轉行不幹了,我們上哪兒去找人?也已經跟他解釋了好幾遍,勸他回家,可這孩子犟得很,一直在大門口不肯走。”
“雙腿截肢……他的家屬當時領了多少賠償金?”
“三萬。”
邢昌譽坐在那裡,想到進來時往窗外看的那一幕,少年穿着磨舊的黑色半袖,牛仔褲,髒髒的泡水的球鞋,坐在地上低着頭,雨水打濕他的全身,頭發一縷一縷的貼在眉間,像條無助的小狗。
能下井底的都是家裡勞動力,也是一家頂梁柱,這父親失去了雙腿,又染上了重病,這五年來辛酸苦辣,可以想見。親人的痛苦更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何況僅僅三萬,那場礦難事故給他們帶來的陰影和創傷,是怎麼都無法抵平。
“我去看看。”
“隊長,您可别去了,那孩子是故意淋雨的,可精了,說話有理有據,還能援引法律呢,我們去了好幾撥人,都沒說服他。他要是賴上你了,你門都出不去了……”
“啧,這話說的,他是老百姓,跟我們一樣,何況還是個孩子!”
邢昌譽出門不久,把渾身滴答水的文予甯,帶了回來。
給了他一條毛巾,他拿起來急忙擦了擦臉和頭發,手裡還拎着一個包,剛剛不知道藏哪兒了,外面罩着塑料袋,雖然他人是濕透的,但包裡的東西,卻是幹幹爽爽的。
“叔叔您好,我叫文予甯,”少年的聲音清晰而堅定,“我來這裡是為了替我父親争取應有的賠償,他在穎水礦難中失去了雙腿,而礦方卻拒絕承擔責任,隻給了三萬塊草草了事。我現在找不到人,隻能來報案,希望您能重新審這個案件,為我父親讨回公道!”
說着,文予甯将手中的“冤情書”遞給了邢昌譽。
邢昌譽打開看了看,那裡面的文字雖然稚嫩不規範,卻飽含了懇求和對礦主的控訴。他顯然為此做了大量的功課,每一個訴求都有法律法規做依據,甚至還有一些案例作為支撐。
“你這是在哪找的?”邢昌譽翻頁,越看越驚奇。
“去網吧上網找的,”文予甯道,“我知道有些文獻不規範,還需要您指正。”
“你今年多大啊?”
“15。”
邢昌譽擡頭看了看這個滿身濕透、眼神清亮的少年,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感慨,這孩子跟自己的兒子邢佑安,隻差兩歲,可小祖宗還是個天天要玩具,隻喜歡玩遊戲機的傻孩子。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個孩子卻不僅僅是當家做主,還要背負如此沉重的生活重擔。
他拍了拍文予甯的肩膀,說道:“好小子,你上網搜索資料的本事,比叔叔我還強。我對你的勇氣和決心表示佩服。在你來之前,我查了一下你的案件情況,所有對應案卷和文書都在這裡,你看看。”
文予甯連忙打開,隻見案卷中詳細記錄了他父親文正山在穎水礦難中受傷的情況,以及後續與礦方的賠償協商過程。
他這才發現,父親當時被送進了搶救室裡,待到解除生命危險,被送出病房後,醫院開具的是“輕傷”報告,而最終因為病情惡化導緻雙腿截肢,那是發生在兩個月以後。
而礦方打了個時間差,就在這兩個月内,他們說服了文正山的父親,也就是文予甯的爺爺,盡快簽字,息事甯人,了結此案。
以文正山這樣的高位截肢,原本應該獲得更高額的賠償,但最終因為爺爺文盲不懂法,又聽到忽悠說“再不簽字畫押,一分也沒有”,竟就同意了,最終,隻拿到了三萬塊。
這三萬塊交付了醫療費用,連後續康複所需費用,都捉襟見肘,不夠用的。
文予甯的眼眶瞬間濕潤了,雙手攤開案卷,看到爺爺那畫畫一樣一筆一畫寫下的名字和蓋下的指紋印,難過地哭了。
他想起父親受傷後躺在床上的痛苦模樣,想起爺爺為了籌錢四處奔波的疲憊身影,想起奶奶因為父親失去了雙腿而痛不欲生的模樣……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不甘!
“我爺爺不懂法,他也不知道我父親的情況遠比這醫院報告要嚴重的多,隻後來引發的感染,就造成了三次病危,不然為什麼會截肢?!這明明是礦方騙我爺爺,吓唬我爺爺,故意找人做說客,當時很多工友都上當被騙了,有的被砸得偏癱,有的呼吸道感染成肺癌,有的終身殘疾,落下後遺症,還有的根本沒有拿到錢!現在我不能讀書了,爸爸病着,沒有錢治療,我們都活不下去了,這不公平啊!”
他憤怒地哭喊着,大喊這是不對的,他們一家人的痛苦,是三萬塊無法彌補的,爺爺文長錄後來也發現被騙了,特别是兒子永遠失去了雙腿,他也拄着拐去到這市裡,打算找礦方算賬,可别說人了,就連個影子,都沒有見到。
父親遭此橫禍時年僅38歲,便永遠隻能躺在床上,一天都離不開人,而爺爺奶奶不過60,就因為這件事郁郁寡歡,悲痛成疾,相繼離世了。
“孩子,”邢昌譽被他哭得心裡難受,一把摟住了他的肩膀,輕聲說道,“你爺爺當時簽下了同意書,那是在不了解情況、受到脅迫的情況下簽署的,其實……真的不應該具備法律效力。”
聽到這裡,文予甯頓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希望。
“你舉的案例很對,你援引的法律,也是正确的,但是,但是……這個案子,已經蓋棺論定,隻靠你我,根本翻不動它,這上面,有很多很多的阻礙,你還小,我沒法給你細說……”
時年32歲的刑偵副隊長邢昌譽,是個剛剛被提上來的二級警官,他心中有熱血,有良心,他敢于跟這個世界碰一碰,可是,他明白,他不過是個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