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予甯一周沒來上課。
老師們都有些不大習慣,因為一個優等生能随時與之互動,教學過程中也是一種享受,特别是物理老師,看到他“職業生涯的門面”文予甯同學沒坐在下面,跟他精神互通,戒斷反應很明顯,問了好幾次成澄星:“文同學沒來啊。”
以前文予甯坐在隔壁,把他跟講座一起,并攏在一個相對狹小的空間裡,每當他下課要出去轉轉,都要文予甯一起,或者把他兩條長得沒邊兒的腿撤出去,來回行動不便。
現在人不在這兒,又恢複了以前行動自如的時候,成澄星卻覺得像少了點什麼。
少了點兒麻煩?
文予甯已經沒有必須要來上課的理由了,隻是,成澄星看着他的空位,會想起那天晚上,趴在自己肩膀上,沉痛地說“真不想你回那個家”的人,竟就這麼不來了,實在讓人有些不爽。
成澄星伸手到他桌鬥裡去掏書,以前的課本都不在了,隻有幾本陌生的書,其中一本最厚的,名叫《費曼物理學講義》,是由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理查德·費曼主講的經典物理學教材,基于1961年至1963年,他在加州理工學院授課内容整理而成。
他好奇地打開看了看,基本能看懂的部分很少,每一章節後面,文予甯都附上了預習的過程、難點和自身的感受,并用星号統計難易程度,看來,整本書已經被他完全吃透。
成澄星心裡有些奇怪的感受,當時一起備戰奧賽時還都是一個起跑線,等到真去了北京,一張卷子定勝負,文予甯拿到保送名額後已經默默開始了更深奧、更高端級别的學習,倆人之間的距離逐漸拉開了。
他歎了口氣,把書好好地放了進去,翻開了自己的書本,默默複習。
最後一節晚自習課下,孫志奇從外面走進來,忽然,坐到了他的隔壁、文予甯的座位上。
順手從裡面抽出一本語文書來,打開看。
“幹啥?”成澄星皺了皺眉,扭臉看着他。
“我坐一會兒不行嗎?這節課我想坐這兒,”孫志奇笑了笑,“這準大學生的位置,難道我坐不得?”
“别找事,一會兒班主任看着我們上晚自習,”成澄星說,“趕緊回你座位上去。”
“那你放學等我。”
“……行。”
成澄星拒絕了幾次跟他談話,看到姜鵬這幾天鼻青臉腫的樣子,不用問,他都猜得出來,姜鵬這混球嘴沒封住,孫志奇什麼都知道了。
他以為拒絕就已經表明了他的态度,但孫志奇這個笨東西,根本領悟不了。
放學以後,成澄星氣呼呼地背着書包跟他出去了,孫志奇提議:“找個地方先吃飯,你餓不餓,下晚自習我都要再加餐。”
“我不用,晚上沒有吃夜宵的習慣,”成澄星說,“就在你車裡說吧。”
“行。”
成澄星要走過去時,忽然瞥見車頭碰了一個大癟,凹了進去,不知道撞哪兒了,這車他開過很久,多少有感情,不禁心疼地拍着車頭:“你這是拱哪兒去了,把它撞成這樣!”
“一不小心,”孫志奇笑笑,“明天去修。”
車停在校門外街道一旁,不但占地方,還有礙交通。
成澄星剛坐進副駕駛位置上,孫志奇俯身過來,要幫他系安全帶,被他一個用力肘擊,打到了天靈蓋上,孫志奇捂着疼痛的頭,驚訝地看着他。
“就這麼說,一會兒我坐老羅的車回去,用不着系。”成澄星瞪了他一會兒,也知道自己反應過激了,咳嗽了一聲,看向前面,“我要回去複習。”
“嗯,好。”孫志奇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喉結上下滾動,斟酌了好一會兒,聲音有些啞,“上回,讓你來我家看電影,半道你跑了的那部,《斷背山》,你還記得嗎?”
“……嗯。”成澄星握了握拳頭,無奈地應了一聲。
“你問我,為什麼喜歡看這種電影,當時,我沒回答你,其實,我,我是……跟裡面的人一樣,同性戀。”
“嗯。”成澄星應了一聲。
“你不奇怪?”孫志奇偏過頭看着他。
“……不奇怪。”
“因為文予甯告訴你了,是嗎?”孫志奇的聲音嚴厲了起來。
“因為姜鵬,”成澄星看着他,“你把姜鵬揍成那樣,他沒都告訴你嗎?”
孫志奇反手用力砸了一下方向盤:“沒有!他就告訴我,年前你把文予甯送戒同所裡電擊了,是吧?!那結果呢?他現在出來了,那地方也完了,你呢?!你呢!”
“我怎麼了?!”成澄星也忍不住朝他吼了起來,“你他媽想說什麼,給我痛快說!”
“我愛你!”
“我操!”成澄星跟被電着似的,渾身一激靈,直接擡起右手,狠狠地給了他一拳,砸在他腦門上。
“我愛你,我從小就他媽要娶你當我媳婦兒……”
“閉嘴,閉嘴!”成澄星一拳又一拳狠砸他的腦袋,孫志奇被打,卻一動都不動,就閉着眼睛任他打,嘴巴還是不停地說:“我老早就想告訴你了,但你那時候太小,還沒成年,等你成年了,又那麼恐同我沒法說!現在,出來一個文予甯,他跟你處了?!”
“畜生!”成澄星啐了一口,“我把你當朋友,你把我當什麼了,媳婦兒?!我滾你爹的,不管你是什麼戀,反正我是異性戀,聽明白了嗎?!”
“……”孫志奇滿臉漲紅,原本剛毅的面容此刻因憤怒而開始扭曲,額頭上青筋暴起,雙眼仿佛要噴出火來,通紅一片。
成澄星喊完這一通“異性戀宣言”,也又急又怒,在那氣得直喘粗氣。
孫志奇轉過來看了他好幾眼,忽然擡手,抹了一把眼睛,眼底濕漉漉的,如同一頭挨了欺負的獅子,散發着委屈又潮濕的氣息。
成澄星揪了揪校服領子,歎了口氣。
“老孫,你要不問我也是不想說的,明擺着的事,你非讓我攤開來說……”
“那你對文予甯,你也是異性戀嗎?”
“廢話!我都把他送戒同所了,還不夠表明我的态度嗎?還是說你差那一頓電?!”
孫志奇鼻翼翕動着,還是有些不相信的樣子,他狐疑地望着成澄星,欲言又止,最後堅持着把話說完:“我一直喜歡你,這麼多年了,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澄星,你别當我是變态好嗎?我求你,别不理我,也别疏遠我,我,我真的……”
“行了,别說了,當朋友沒問題,你要想别的,就連朋友也沒得做。”
他抓住車門要下車時,終于忍不住了,回頭問他:“你為什麼喜歡我,因為我長得像女的?!”
“那我幹脆喜歡女的不就行了?”孫志奇反問他,“喜歡你,就因為你是男的。”
“那姜鵬不是男的?!”
孫志奇臉上立刻現出嫌惡至極的表情:“不是隻要是男的,我都可以,我隻對你……”
“滾犢子!”
成澄星跳下了車,用力摔上了車門,氣呼呼地往門外走。
過了一會兒,車又開到了他的身邊,緩緩慢行。
“老羅沒來?”
“我想起來了,我要散步回去,鍛煉身體,”成澄星擺手,“你走吧。”
“我送你回去。”
“……别讓我說難聽的了,你這事我也得消化一段時間,”成澄星指着他,“快給我走。”
孫志奇隻好把車開走了。
成澄星望着車屁股半天,忽然有些緩過來味兒了,他掏出手機,給文予甯打電話,半天沒有人接。
文予甯坐在了警局大廳裡,整整一周時間。
他是來報案的,具體案情經過,是有人深夜開車,蓄意撞他,甚至那速度、那角度,完全是奔着撞死他去的,絲毫沒有猶豫,作案動機明确。
他頭上磕破一個大包,校服膝蓋和手肘都有擦破皮,手腕也扭傷了,渾身巨痛,一瘸一拐,趕來報案,第一時間,警員接待了他,并且詳細錄了口供。
隻是,當他斬釘截鐵,說出蓄意謀殺他的人,是同班同學孫志奇時,那兩個錄口供的警員,互相看了看對方,筆就停下來了。
接着,他就坐了三天冷闆凳,直到他大聲吵嚷,狠拍警方辦公桌,然後被拘留了24小時後,一位警官來了。
“按照你的說法,調取了溫德别墅山莊的門口監控錄像,未發現有犯罪事實發生,倒是尋訪了你的學校,知道你和孫同學多次發生矛盾,并且互毆,所以合理懷疑你此次報案的真實性,現在,你回家去吧,不要再來鬧事!”
文予甯愣了半晌,簡直被氣笑了。
“他的車撞得頭都歪了,胡同口撞下來的兩塊石頭,我都給拎來當證據了,還能說是我胡亂編造?如果我真的報假警,你們應該按诽謗來反訴我,又為什麼讓我回家去?!”
“文予甯同學,不是你保送了清北,就說什麼都是對的,清北有的是學生,”對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壓低了聲音,“我好言相勸,你趕緊回家,看到孫同學,跟他道個歉,這事就完了。”
“他要殺我,”文予甯雙眼布上了血絲,荒謬的感覺,讓他的眼神變得銳利,他的嘴唇顫抖着,“我還要跟他道歉?”
“同學,”那警員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爸是咱們桜市軍區總司令,他爸的同學,還有他的同學的親戚,那是……反正,要真想殺你,你能在這報案?換句話說,你現在在這裡,他們能不知道?”
他富有深意地拍着他的肩膀,甚至語氣是帶有規勸的意思了,好像是為他着想。
“年輕人,火氣盛,能夠理解,但我勸你見好就收,不要拿雞蛋碰石頭。”
文予甯在警局裡加上被關押拘留的時間,一共耗了一周,最後,在警方完全不抓人問審、也無人問津的情況下,渾渾噩噩回到了康複醫院。
他爸爸看到他這失魂落魄有帶有傷的樣子,吓了一跳,連忙問他是怎麼了。
“不小心踩空了樓梯,摔破了頭。”文予甯道。
“你也不會跟我說實話,”文正山看着他那心情郁憤的樣子,不禁勸道,“你這孩子為人正直,又講公道,雖然都是優點,但有時候會吃虧,年前你回來的時候,就滿身的傷,現在又蹭這樣了,你這是不是,開網約車的時候,跟乘客起沖突了?還是輔導學生的時候,跟學生還是家長打起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在學校裡,跟同學……”
“爸,您别操心了,我真的沒事。”
文予甯像往常一樣,給他翻身、擦身,換洗床單被褥,将保溫飯桶裡的飯菜倒出來加熱,服侍父親用飯。
“你别總記挂着我,也别着急掙錢,現在咱們手裡的積蓄,加上你的獎學金,夠你念兩年書了,我這個病,應該也不會再有額外的花銷,段醫生說他會想辦法,給咱們能免則免,我想過了,等你上大學,我不跟你去了,别給你增添負擔,胖嫂說他們幫襯着我,等你大學畢業以後,再還他們那個護理費……”
“這些我都想過了,爸,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上大學,”文予甯坐在他的身邊,低頭給他削蘋果,“我會給你安排得好好的,經常去看你,沒我在你身邊,你也很寂寞。”
“哪有,看電視,玩手機,一天也挺有意思的,我怕,怕你對象,知道有我這個負擔……”
“您别胡思亂想了,我對象,”文予甯笑了笑,“他人特别好。”
等到上了大學,找個機會,文予甯是打算跟成澄星開誠布公,講講自己的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