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雲層裹挾着鹹濕的海風,逐步壓向栾城,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忽而瓢潑大雨,忽而短暫停滞後,又是一聲暴雷。
這是一個漫長的雨季。
海關大樓裡,燈火通明,徹夜不息,灰色大門頂端的國徽,在暴雨中泛着冷寒的光。過去72小時裡,共有22座港口陸續亮起刺目的警戒燈,他們統一接到來自最高檢察院與公安局聯合下發的命令,所有港口,三天停運,全部進入緊急戒備狀态。
防暴裝甲車碾過路面,被強令休息的碼頭工人們在宿舍門口,看着那一個個面容嚴肅的武警官兵們荷槍實彈,守在倉庫大門兩旁,沒有一箱貨物,能夠按時運出碼頭。
“一天停運,我栾城海航直接蒸發九位數,你們領導最好心中有數,拿不出證據,查不出東西來,我要你們包賠我們所有的損失!”
面對海運老闆們的集體咆哮,檢察院與總警監辦公室裡的投訴電話,接連不斷。
邢昌譽檢察長接到李立申李局長的訴苦,笑着對他說道:“再等等吧,小文心裡有數。”
李局長目光慘然,默默退了下來,看到他的手下得力幹将,刑事偵查總隊長王若明,不禁深深地歎了口氣。
“究竟是什麼事,你難道不知道?”
王若明面色鐵青,局裡發生這麼大的事,他竟半點兒風聲都沒聽到,而刑偵支隊長尹長春辦案回來,也沒有接到消息,刑偵隊長馬原,更是一進局裡,就大喇叭似的到處問:“哎哎,出什麼事了?武裝隊全員外派,這是多大的案子啊,搞得這麼誇張?!”
“你給我閉嘴!”王若明一聲令下,馬原趕緊收了,縮着脖子,眼睛叽裡咕噜到處轉。
所有中級以上警官幹部,都等在了會議室裡,各個正襟危坐。
他們早就知道下派過來的文予甯檢察官,一定是帶了重要任務來的,說得好聽點兒,是為了警隊能夠提高認知,從這喝過洋墨水的檢察官身上學到點兒什麼,說得直接點兒,那根本是來内查的。
在這個地界,能夠直接參與警方辦案、監督和調派警方辦案的檢察官,隻有首席大檢察官、大檢察官與高級檢察官,文予甯身負要職,身兼中央巡察組重要幹部職責,沒那個閑工夫,跑這裡躲清閑。
他們各個支隊隊長,也使出了渾身解數,跟他套近乎,比如,“請客吃飯”,“深夜談心”,“一起打網球”等等,可愣是沒探聽出半點兒消息,這文予甯平時為人頗為和氣,談笑風生,能說會道,能彈會唱,好像……和他們打成了一片,可就在他們自覺混了個眼熟,就要放下戒備時,文予甯忽然搞了這麼個大陣仗,誓有一種反轉地球的陣勢,讓人戰戰兢兢,心中畏寒。
深夜,身着灰黑色長風衣的文予甯,站在緝私艇甲闆上,獵獵的風,不斷吹拂着他的衣擺,他身材高大,雙腿修長,身姿挺拔,站在那裡,遠遠看去,像是一座伫立在碼頭,從不彎折的燈塔。
在他的注視下,武警官兵們正緊張地打開并翻找着一箱箱虹鳟凍貨。
“所有預備離岸船隻,必須接受四重核驗,包括錄像手檢,法證屍檢,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有一箱凍貨得以放行。”
“是!”
這位素來以鐵腕手段聞名的高級檢察官,為了調查港務局系統顯示異常的貨櫃流通貨物,淩晨三點,親臨現場,親自督查。
四處掃射的冷白燈光下,虹鳟魚青灰色的鱗片泛着詭異的光澤。
大叉車的鐵臂,将第n個凍櫃哐當一聲砸向碼頭時,當地特警隊長房爾思,扯下結霜的防護面罩:“文檢,三班輪替上崗,大夥兒翻了四百噸貨了,睫毛都凍出冰渣了,真的沒有。”
文予甯的皮鞋碾過甲闆上掉出的灰白色鹽粒,蹲了下來,黑色手套撫過凍魚僵直的嘴巴:“房隊見過冷凍的虹鳟嗎?”
他忽然掰開魚嘴,上下兩處開合口,淡粉色的黏液随着他的動作而分泌得越來越多。
“這些凍魚在冷藏庫裡待了半個月有餘,按說兩鰓閉合肌的痙攣程度,我這樣撬,根本打不開,可見這些魚被注射過東西,不是正常冷凍窒息死亡。”
這特警大隊長顯然沒有解刨過凍魚的相關知識,隻愣愣地看着文予甯冷白的臉,繼續招呼衆位官兵一起,帶好防凍手套,繼續在這成千上萬噸虹鳟裡“忙忙碌碌尋寶藏”。
清晨五時三十七分,一縷晨光刺破雲層,一輛白色警車急速駛來,天亮了。
法醫張曉穎下車,看見文予甯的所在位置,急急忙忙趕來,手裡拿着一份化驗報告,将它遞給了他。
“文檢察官,這批次的魚凝固點在-35℃,混入冰衣可避過X光機檢驗,析出液體來自虹鳟腹腔剖面,半透明黏液與解凍的血水分離後,是一種□□衍生物,也就是新式毒品‘海玥’。”
衆人聽聞她的報告,頓時愣住,誰也沒有想到,這些看似普通的凍魚,竟然是攜帶毒品海玥的毒魚!
“收隊!”文予甯果斷地下達了命令,為此次搜尋行動畫上了句号。
與此同時,當地所有與此事相關的負責人,也在第一時間被全部緝拿歸案。
港區封鎖三天後,文予甯将密封檔案袋推過會議室桌面,牛皮紙封口處鮮紅的“絕密”鋼印下,隐約可見行動加密代号“白鲸”。
武裝巡邏隊從南港的22個倉庫中,拖出了最後一個沾着冰碴的集裝箱。經統計,此次行動共截獲新式毒品海玥共計146噸。
栾城地界悄然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件,一時之間,警隊上下,人人自危。
最高檢察院下發命令,由主審檢察官文予甯統一調派當地警力,結合緝毒警隊、刑偵總隊,徹底調查此次案件,捉拿兇犯,徹底掃毒,一應責任人,都要為其付出代價。
警隊大大小小各級幹部,魚貫而入,這回沒有一個人敢遲到,大家都不約而同早到了半小時,參與此次“白鲸”行動複盤會議。
文予甯坐在會議廳主位,拿着一張濕紙巾正搓着手,緩緩看向左右兩邊,他的目光平靜,心情難測。
尹長春心中驚顫,知道了孫志奇的死訊後,再次看向他,心情已經無法平靜。
結束了那個陰雨綿綿的晚上,到了白天,文予甯又戴上了堅不可摧的面具,是那上頭特派的高級檢察官兼中央巡查組重要幹部,已經沒有了那些過往的兒女情長。
“各位同僚,下午好。”
文予甯的聲音低沉而清晰,語速不疾不慢,不帶情緒起伏,他的身後,幻燈片屏幕緩緩向兩邊打開,相關事件的人物照片、重大線索、案發時間、地點,陸陸續續出現在大屏幕上,映照得他整個人,一絲不苟、肅穆嚴謹,幹淨整潔的淺藍色檢察官制服,在變幻的光影下,各個皺褶和走線,閃着銀色的光。
“緝毒警隊追查了四年的毒枭“沙蜂”,是個極其危險的重量級罪犯。他從金三角地區秘密潛入我們的城市,準備開展一場有組織、有規模的販毒活動……”
話音未落,刑偵支隊二隊隊長馬原,手裡握着的鋼筆,突兀的一聲,響亮地掉在了光潔的大理石桌面上。
“好吃驚呢。”
文予甯斜了他一眼,又偏過頭,看向緝毒隊長于向連:“于隊長,你來說。”
“是,從文檢察官那裡,得知這一消息後,我們迅速做出反應,第一時間制定對策,連夜召開會議……”
“這種廢話不用說,”文予甯打斷道,“你現在面對的是同僚,不是老百姓。”
“是!”于隊長有些汗顔,擡手擦了擦額頭,繼續說道,“這是沙蜂近五年體貌變化對比圖。”
他敲擊遙控器,幻燈片切換出三張不同角度的監控截圖。
“分别來自于2019年,在曼谷碼頭戴漁夫帽的模糊側臉;2021年,他在佤邦賭場被拍到的發福身形;以及最近一張,是兩個月前,在栾城港集裝箱調度室的背影,他穿着的是港務局标配的反光背心,後頸有塊硬币大小的紋身,是在金三角洲被叛徒出賣後,中的槍傷,被他紋成了硬币的圖案,也是他的标志性身份認證圖案。
“根據線報,沙蜂這次秘密潛入我市,是要尋找他在金三角洲被盜的巨額貨款,同時,有一部分貨物需要脫手,我們通過文檢察官指揮,連續蹲守碼頭數月,終于在凍櫃虹鳟體内,查找出夾帶的新型毒品混合物芬太尼,這東西經過加工提煉,能夠得出99.5%以上的毒品,外觀與功效,與金三角洲流出的毒品海玥,完全一緻。”
于向連打開物證袋,給大夥兒看那幾塊灰白色結晶。
“市局技偵科做了三次盲測,連緝毒犬都被騙過了。所以此次毒品勘察與截獲,非常有難度。”
刑偵總隊長王若明,聽到這裡,暗暗松了口氣。
文予甯看了他一眼。
他轉動椅子,接過于向連的遙控器,對着大屏幕,手指輕輕一點,那個尖嘴猴腮留着兩撇胡子的男人,畫面瞬間放大,占據了整個屏幕,那雙陰鸷狠毒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屏幕,直視在座的每一個人。
“沙蜂其人,真名薩塔坤(Satakun),金三角洲地區最大的毒枭之一,以手段殘忍、心思缜密、兇狠暴虐著稱。他掌控的販毒網絡遍布東南亞,泰國老撾緬甸都是重災區,各個國家包括我國,都對其發布了通緝令。王隊長,三個月前,海關緝私科的科員王新剛,主動申請調班去查冷凍集裝箱,就在工作日當晚,跌落海底溺亡。這件案子,是不是你辦的?”
王若明面容有些僵硬,聞言嘴唇抿了抿,這三個多月,文予甯莅臨警局第一線,對他們進行監督和指導,原來,竟是為了這樁案子?
“是,是我承辦的。”
“從我接到消息,到王隊長定下了‘失足溺亡’這一死亡判斷,一共時間不到一周,證據是否清晰,論證是否合規?”
王若明像罰站似的坐在那裡,聞言有些尴尬。
既然已經這麼問了,可見有冤情。
“我回去後會重新審查。”
文予甯冷冷地瞥着他,半晌,看向在座的每一位警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