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钰心猛地坐起,睜着幽黑狼一樣兇狠的眼,像防備野外一樣環顧四周,片刻後,他才慢慢放松下來。
心緒漸漸平穩,在叮當嘈雜的雨聲中,他聽見門外宮人的求見。
低頭走進來的宮人伏下身子。
“國君,冷宮裡的那位半夜自戕,如今已是命懸一線——”
——又是一陣驚雷炸響。
銀白的閃電疏忽間照亮寝殿,也将宋钰心驚駭的面容照得慘白一片。
一陣莫名的情緒又如狂風席卷上來,腦海中突然變得空白一片。
黑暗中,他咬牙切齒,像是在同北蠻宣戰時那樣驚怒開口,“禦醫呢?孤不是叫他們随時候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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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敗的院子裡此時燈火通明,擠滿了人,雨還在下個不停,但是沒人敢吐半個字的抱怨。
因為國君正立在一旁,肩頭和衣角都被打濕,他靜靜立在傘下,平視前方,面上神色莫辨,光是站在那兒就讓一衆太醫們倍感壓力。
宋钰心站着的位置看不見病人,隻能看着數個太醫将床榻圍得密不透風,幾聲虛弱的咳嗽從裡面傳來,這聲音很輕微,宋钰心卻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
因着他突然的動作,裡面的人讓開點位置,透過交疊的人影,宋钰心一擡眼就看到了涼雪青,他此時躺在一片血泊中,粗糙的床鋪上都是血液,不知從他身體流出了多少,才能呈現這副駭人的景象。
侍從換了一條又一條的帕子才将他臉上脖子上的血迹擦幹。
垂在床邊的手臂仍舊蒼白,手腕上有一道不算深的新鮮疤痕。身軀微微顫抖着,一層青玉般的皮膚包裹着嶙峋的骨骼,他閉着眼,覆着層霜,呼吸幾不可聞,眼睫還因痛苦在微微顫抖。
宋钰心看着這一幕,無動于衷。
自作孽。
須發皆白的院首躬着身,解開他身上唯一一件單衣,胸腔暴露在空氣中,瘦到凹陷進去,肋骨根根分明。
雪白的銀針一根根紮了進去,每一次落針,床榻上的男人便會控制不住地顫抖一陣,然後從緊閉的牙關裡洩出一聲難以忍耐的嗚。咽。
宋钰心與他同榻而眠許久,比随侍的宮人都更為了解暴君,似是因為天生體弱的緣故,他常年要忍耐病痛,因而對疼痛的忍耐度也是高過常人許多。
宋钰心還記得有一次二人出宮被刺客埋伏,刺客其實正是他特意安排的,但是卻不是為了在那兒了結了暴君,畢竟殺了他容易,但要處理之後留下來的一堆爛攤子卻不簡單。
因而宋钰心本來的目的隻是為了假意護駕導緻重傷,好讓暴君心疼心疼他。誰知那次暴君意外暴露出一身不俗的武功,他帶着宋钰心一路殺出包圍圈,後者反應不及,竟忘了一開始的計劃,就讓暴君一路這樣護着,直到身體相貼處傳來濕潤的觸感,他才發現涼雪青為護他受了不少的傷。
彼時的宋钰心被吓得面色大變,而涼雪青卻隻是笑笑,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他那樣擅長掩飾痛苦的人,此時定是痛極了,才會在昏迷中也顯出這樣軟弱的姿态。
想到這,宋钰心下意識握緊了手,成王敗寇,涼雪青會落得如今的皆是因他昏庸暴戾自取滅亡,甚至直到叛軍打入皇宮,也不見他有絲毫悔悟。
野外白骨累累,他卻于奢華高閣之中夜夜笙歌。
他哪有半點無辜,哪有半點可憐。
施救一直持續到後半夜。
這時老太醫已經将銀針一根根收了回去,幾個宮人幫床榻上的罪人換了件單衣,将他扶起,他還是緊閉着眼,眉也緊蹙,還沒醒。
一雙手掌落在他的後背上,看着那薄似素紙般的脊背,宋钰心心頭一跳,生怕那不知輕重的宮人折斷那單薄的身軀,
不過暴君并未被輕輕拍散,他隻是順着那拍打的力道,微張開嘴,然後吐出一大灘黑紅的血來。
看着那駭人的血迹,宋钰心腦中倏地一片空白。
“陛下。”老太醫微微躬身,輕輕開口:“病人身體……”
宋钰心擡眼打斷他,“跟孤說這些做什麼?孤沒空關心一個罪人痛不痛,好不好,你隻要給孤延住他的性命,别讓他死的這麼簡單就夠了。”
老太醫動作呆了一瞬,他慢慢站直,隻看到那道玄黑的影子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老太醫歎了口氣,看了眼床上的男子,也離開了,跨過門檻時身旁的小童輕咦了一聲,忍不住轉身沖老太醫說,“師傅,你瞧。”
老太醫轉頭,順着小徒弟的視線看過去,隻見那堅硬松木所制的門沿上,一道深深的握痕印在上面,依稀還能看見一兩點血迹。
“師傅,你瞧,這麼大的手勁,誰留在這裡的印子。”
“閉上你的嘴。”
雨勢漸歇。
宮人們都離開這間簡陋的房舍,門扉合上。
床榻上的男子慢慢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