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退後兩步,表情和姿态頓時變得端肅正經,“原來是我誤會。”
說着甩甩袖子,“你師父新喪,彈這個不合适。别彈了,收拾收拾趕緊下山吧。”
林霜說完轉身就走,竟是毫不留戀,完全看不出之前的主動。
楚淮指尖掐住琴木:“師娘……”
“别師娘師娘的。”林霜暫停腳步沒有回頭,臉上表情淡淡,“你師父跟老子感情早已破裂。”
都分開二十年了,連封信都沒寄回來過,誰知道那死人在哪裡鬼混?算哪門子師娘?
不過是,為前夫收屍的大冤種一個。
銀鈴随着腳步響得清脆,“剛才是我一時糊塗,别當真。”
楚淮挺直身體抱着琴,望向林霜離開的背影,收起之前羞澀無措的模樣。
黑黝黝的眼睛像是深潭,将一切情緒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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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徑上的晨露還未散盡,林霜踩着露水浸透的芒草往山下走。
竹背簍随着步伐輕晃,裡頭曬幹的艾草與新鮮石斛摩擦出沙沙聲響,如同誰在耳畔細碎地歎息。
遠處梯田泛着水光,像天神打碎的翡翠盤。
轉過老樟樹時,他聽見細弱的抽泣聲,像隻受傷的雛鳥。
撥開沾着晨露的蕨叢,七八歲的男娃娃蜷在石縫中。
靛藍褲腳卷到膝蓋,小腿上兩個紫黑牙印正滲着血珠——是五步蛇的傑作。
“别怕。”林霜蹲下身,捏捏娃娃的小腿,“阿哥來救你。”
男孩抽着氣要躲,嘴裡卻被塞進一塊松子糖,唇齒間彌漫的甜香頓時将恐懼沖淡。
林霜俯身湊上娃娃的小腿,深深吸了口氣,一口口把毒血吸出來。
然後從腰間拿出竹筒拔開塞子,把藥酒嘩啦啦倒在娃娃的小腿上,用指尖按揉。
松子糖的甜香混着草藥味在晨風裡飄,林霜碾碎車前草敷傷時,銀墜子在男孩眼前晃成星星。
孩子挂着淚珠笑出聲,沾泥的手抓住他袖口,天真的說:“阿哥的鈴铛會唱歌!”
娃娃的聲音撞得林霜心尖一顫。
自從他搬到山上獨居,這麼多年,娃娃是唯一一個寨子裡敢親近觸碰他的人。
“阿岩!”
尖利女聲割破晨霧,挎着竹籃的婦人踉跄奔來,繡花鞋沾滿泥漿。
她一把扯過孩子按在地上,額頭磕在青石上咚咚響:“巫神大人恕罪!小崽子髒了您的手……”
婦人發間銀梳簌簌發抖,撞碎了他袖口殘留的暖意。
“傷要換三次藥。”他遞出藥包,婦人卻像接火炭似的用衣帶裹着手接。
男孩懵懂地想摸他銀镯,被母親一巴掌拍紅手背:“巫神的東西也敢碰!”
這話說得極輕,卻叫林霜指尖發麻。
他望着母子倆逃也似的背影——
那孩子褲腳還沾着車前草的青汁,轉眼已縮成山道上顫抖的小藍點。
風過竹林沙沙響,遠處祭壇青煙袅袅,他摸了摸二十年如一日的面容。
容顔永駐從來不是恩賜,是把活人釘成神龛裡褪色的神明。
林霜自嘲笑一聲,低下頭,繼續在濕潤的草叢中尋找着可用的藥草。
神情專注而甯靜。
随着竹簍中的藥草漸漸堆積過半,晨霧也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散去。
陽光穿透薄霧,灑在溪畔。
他站在溪邊捶腰,目光不經意間掠過山路,隻見楚淮帶着小厮,踏着金色的陽光,緩緩而來。
楚淮也看見林霜,步履從容地走近,躬身為禮,聲音如冷玉撞擊:“師娘。”
林霜擡眸,與楚淮的目光交彙。
那一瞬,仿佛時間靜止。
唯有溪水潺潺,伴随着兩人的呼吸,在這靜谧的山間輕輕回蕩。
薄汗在林霜睫毛上凝成細珠,他擡腳踢飛顆石子,看着它骨碌碌滾進山澗:“哦,這是要下山了啊。”
銀項圈随着偏頭的動作輕響,他望向不遠處枝頭停駐的一對畫眉,覺得那鳥像是在嘲笑自己,“一路順風哈,記得給你師父燒點紙錢。”
“還沒有打算回去。”楚淮廣袖拂過蕨草,袖中泛着隐隐松香,“聽說苗寨今日有百戲雜耍,賣西域胡椒的商隊都來了。”
林霜指尖無意識摩挲竹簍邊緣,新采的紫蘇葉擦出沙沙聲:“替我捎包桂花糖。”
他去的話,隻能看到苗寨所有人畏懼的對他跪拜。
“師娘不親自挑?”楚淮忽然掐訣,山風卷着片落葉貼上林霜眉心,“您看這易容術——”
林霜扭頭對着溪水瞪圓了眼,水面倒影是個麻子臉塌鼻梁外加血盆大嘴的醜漢。
傾刻間抱頭發出一聲慘叫:“這哪是易容?這是毀容!”
這要是去寨子裡,怕不是人人看到退避三舍,小孩看到會哭鬧做惡夢的程度!
林霜抄起竹簍就要朝楚淮砸過去,楚淮輕咳着改訣,金光閃過,這回溪水中的人成了平凡小郎,額角生塊紅斑。
楚淮忍着笑解釋:“太俊俏惹眼,容易……”
“容易個鬼!”林霜放下手中竹簍,摸着臉笑出聲,“走!今天不把集市吃遍,老子跟你姓!”
陽光中兩個身影漸行漸遠,驚飛滿山雀鳥,小厮苦着臉抱住林霜的竹簍緊随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