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峰頂的霜華殿浸在暮色裡,檐角垂落的銀鈴折射出殘陽如血。
玉樞長老推開殿門的刹那,腐朽的松香混着藥苦撲面而來,激得他銀須微顫。
殿内青玉地磚爬滿蛛網狀的裂痕,七十二盞琉璃燈盡數蒙塵。
天權斜倚在鎏金寶座殘骸上,望着鏡中倒影——原本淩厲如劍的眉眼爬滿細紋,銀發褪作枯槁的灰。
“師兄……”玉樞長老捧着藥碗的手在抖,湯藥在碗沿撞出細碎漣漪,“喝了吧……”
天權廣袖拂過,藥碗應聲碎裂。
褐汁濺在霜紋地磚上,騰起的白霧裹着苦腥氣,熏得玉樞眼眶發酸。
“拿開。”
天權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鏽劍,昔日月白廣袖如今松垮垂落,露出嶙峋腕骨上暴突的青筋,“本座還沒落魄到要喝這些……咳咳!”
話未說完便嗆出血沫,點點金紅在衣襟綻開,竟比當年魔尊留下的劍傷更觸目驚心。
玉樞慌忙去扶,卻被天權枯枝般的手指攥住腕子:“那三個孽障……如何處置了?”
玉樞望着窗外飄落的辛夷花瓣,想起晨間戒律堂的情形。
黑衣青年被玄鐵鍊吊在冰瀑下,罡風卷着冰碴剮去他半身皮肉,慘叫聲驚天動地。
另外兩個弟子跪在碎劍刃上,膝骨沒入刃鋒三寸……
“按門規,廢去修為逐出山門。”玉樞垂眸掩去不忍,“他們也是為了師兄不平……”
天權突然起身,而後踉跄着栽回寶座,鶴氅滑落露出單薄肩背,蝴蝶骨凸得像要刺破中衣,“本座還沒死……咳咳!辛夷峰的規矩……不能壞……”
玉樞望着滿地狼藉,忽然想起數百年前論劍台初逢。
那時天權還是鋒芒畢露的少年劍修,銀發束成利落的高馬尾,玄鐵重劍劈開雲海時,驚得他新得的本命法器都險些脫手。
“師兄何必強撐。”玉樞撿起鶴氅裹住那具枯瘦身軀,掌心觸到嶙峋脊骨時微微發顫,“玉衡過來了,他蔔算的卦象說……”
“咳咳!讓他……滾!”天權嗆咳着。
殿外忽有清風穿堂,撞碎滿室死寂。
“好大的火氣。”玉衡拂開垂落的蛛絲,玄色鶴氅掃過鏽蝕丹爐。
他掌中托一顆明珠,笑紋裡藏着千年修來的通透,“我帶了東海的蜃樓珠,可助你穩固神魂。”
天權枯槁的手指摳進榻沿,喉間擠出嘶啞冷笑:“來看我笑話?”
“非也。”
玉衡将蜃樓珠懸在梁間,珠光映出他眼角細密的皺紋——
那是常年累月蔔算天機留下的代價。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是來指給你一線生機——”
“解鈴還須系鈴人,那孩子性烈,卻非鐵石心腸。”
玉衡撫過卦盤裂痕,“天權你的一線生機,便着落在他的身上喽。”
天權劇烈喘息着,望着梁間晃動的蜃樓珠,忽然想起論劍台上林霜燃起的青焰——
那灼灼火光,是他從未見過的熾烈。
“你滾,都滾!本座不需要施舍!”
天權蓦然推開扶着他的玉樞,腐朽松香混着血腥在殿内炸開。
鎏金屏風映出天權佝偻身影,恍若一柄折斷的名劍。
玉樞慌忙再度攙扶咳喘不止的天權,向玉衡投去歉意目光。
玉衡隻能皺眉歎息一聲,轉身離開霜華殿。
……
辛夷峰南麓,林霜赤足蹲在藥圃裡撥弄夜交藤。
“往左半寸。”玉衡長老倚着紫竹搖椅,卦盤在膝頭泛着青銅幽光,“對,就是這根氣須。”
林霜指尖拂過泛藍的藤蔓,晨露沾濕他卷起的袖口:“您這上門禮倒是别緻。”
說着瞥向石案上那盆會扭腰的跳舞薊,“比淩霄送的《太上感應篇》實用多了。”
玉衡輕笑撚須,鶴發童顔映着霞光,活像年畫裡走出的壽星翁。
他廣袖中滑出個玉匣,掀開卻是滿當當的糖漬梅子:“嘗嘗,自家種的,外頭沒有。”
酸甜氣息漫過藥香,青冥從竈間探出頭,小花靈發間金紋亮晶晶,臉上帶着好奇。
“小友這花靈養得有趣。”
玉衡屈指彈給青冥一粒梅子,看着小花靈朝自己露出笑容,腮幫處鼓起個甜蜜小包,“比老夫那隻會背《道藏》的劍童可愛多了。”
林霜揪下半片夜交藤嗅了嗅,忽然眯起眼:“長老今日……不止為送花吧?”
雲紋銅壺咕嘟冒泡,玉衡斟茶的手穩如磐石。
碧色茶湯注入冰裂紋盞時,映出他眼底流轉的星芒:“小友可知,昨夜天璇峰的紅蓮開了七重?”
“與我何幹?”林霜碾碎藤葉,靛藍汁液染了滿手。
“紅蓮應劫而生。”玉衡将茶盞推到他面前,氤氲水汽模糊了眉目,“有人道途将盡——昨夜紅蓮,開出的是死局。”
藥圃忽然靜得能聽見辛夷落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