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崩塌成漫天流螢時,現實中的青年蓦然睜眼,喉間滾落一聲哽咽。
霧氣尚未散盡,月光浸透陳青雲發間,染上一層霜色。
他扶着濕滑的青石起身,月白道袍貼在後背,被冷汗凝成半透明的蟬翼。
江少麟走到他面前,玄色鶴氅掠過,二十八星宿暗紋流淌着幽藍冷芒。
他垂眸俯視着蜷縮的青年,眉目如霜,聲音冷冽似冰:“離他遠些。”
低沉的嗓音裹着碎玉裂冰的寒意,驚得陳青雲渾身一顫,指尖無意識地絞着袖口。
他低着頭,聲音細若蚊蚋:“弟子……弟子不明白首座的意思。”
“本君的意思很清楚。”江少麟眸光如劍,直刺陳青雲,“你若再與阿霜接觸,恐會害人害己。”
陳青雲猛地擡頭,淡色瞳孔映着月色,竟透出一絲倔強:“弟子……弟子不願。”
江少麟眉峰微蹙,“你當真以為,本君是在與你商量?”
陳青雲被江少麟散發出的威壓逼得後退半步,脊背抵上冰冷的石壁。
他咬緊下唇,指尖掐進掌心,卻仍固執地站在原地,不肯退讓。
林霜見狀,大步上前,護在陳青雲身前,“江仙君,你這是要做什麼?!”
江少麟眸光微黯,“阿霜,你不要被此子的外表騙了。”
林霜輕笑一聲,銀耳墜在月下晃出冷光,“我這人不常被騙,被騙得最狠那次——”
“是二十年前,一根鴛鴦扣,诓的我剖心頭血。”
“洞房花燭夜,所愛之人拿了靈果給我,說是能容顔永駐。我歡天喜地的吃下,從此永遠留在十六歲,換來苗寨所有人的疏遠畏懼。”
“江仙君對此不聞不問二十年,這也就罷了。”林霜接着往下說,“最後還要拿我當劫材,連化身都派來與我纏綿試探。”
“為什麼還要假仁假義?”
林霜突然拽住江少麟的袖口,冷笑着譏諷,“畢竟剖心取血助你破境後,我這凡人就該識趣地死在苗寨才對啊!”
“你覺得是本君負你?”江少麟喉間滾出低沉的顫音,“你以為本君對你隻是利用——”
話音戛然而止。
江少麟望着林霜頸間随呼吸起伏的銀鎖,突然想起那日苗寨竹樓裡,少年捧着鴛鴦扣紅繩時發亮的眼睛。
這段時間他也逐漸明白過來,凡人的二十年,足夠青絲落滿霜雪,足夠嬰孩長成兒郎,足夠将一腔赤誠磋磨成怨怼。
“無論是不是,現在都不重要。”
林霜挑眉望向他,“因為本公子已經對你徹底失去興趣,不想睡你了啊——江仙君。”
江少麟忽然掐住林霜手腕,卻在須臾之間又洩了力道。
他喑啞了喉嚨:“住口……你住口。”
“嫌我說話難聽?”林霜嗤笑道,“那就勞煩江仙君離我遠一點,你知道的,我在這世上最恨的就是你,不想看見你。”
江少麟五指漸松放開林霜。
他深深的盯着林霜,那目光似要将人骨血都剜出來。
卻終究沉默轉身,化作劍虹貫入雲海。
……
寒鴉掠過檐角時,沈千劫吐出的血珠正巧濺在窗棂的鎮魂符上。
暗紅順着黃符咒文蜿蜒而下,将“永鎮邪祟”四字洇成猙獰的血書。
他抹去唇邊血漬起身。
九嶷山北麓的沈家浸在腐臭的月光裡,檐角懸着的青銅風铎早已鏽成鬼爪。
沈千劫踏過回廊時,廊下蓮花池翻起渾濁氣泡,浮出半張泡脹的女人面孔——
那是他三日前剝了皮的家仆。
他足底黏着半凝固的血漿,每一步都發出濕膩的“咕啾”聲。
九嶷沈家的遊廊不似當年。
雕梁畫棟間垂落着人皮燈籠,風過時能瞧見燈面隐約的五官輪廓。
正廳前的照壁已經坍塌,露出後面翻湧的血池。
池中浮沉着無數具青白屍體,俱是沈家血脈——
婦人的雲錦襦裙吸飽血水後沉如鉛塊,孩童腫脹的指尖還抓着半塊糖糕。
最深處沉着他的父親,那具被剜去雙目的屍體正随着血水起伏。
沈千劫停在回廊拐角,指尖拂過廊柱上幹涸的血手印。
五日前,他那個号稱“九嶷君子”的嫡兄就是在這裡,被活生生撕成兩截。
腸子挂在紫藤花架上時,花苞吸飽了人血,開得倒是比往常要更為豔麗。
“沙——”
極輕的衣料摩擦聲從東廂傳來。
沈千劫眉間朱砂痣閃爍着妖異紅光,赤色瞳孔在黑暗中收縮成豎線。
他嗅到活人的氣息,混着皂角與汗水的味道。
推開雕花木門的刹那,蜷縮在博古架後的小厮猛地瑟縮,月光透過窗棂落在他青白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