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夜色很快掩去了秦疏一行的背影,盯着視線盡頭的一片黑暗,任玄似有所思。
他知道秦疏很會演。秦疏在他皇叔面前,從來表現的乖巧無害,單純的跟個小白兔一樣。在陸溪雲面前,又能遊刃有餘的鋒芒暗藏,或隐忍,或包容,恰到好處,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連對着自己最重視的人都在演,愛可以是假的,恨也可以是假的。
任玄從未看透過這位上位者的真面目——他目之所及,皆是精雕細琢後的皮相,而非剖心見骨的真章。
他最接近秦疏的那一次,大概是陸溪雲死的那一次。
那日,興許是雪太大了,皇帝穿了件白衣出去。
可沒有用,秦疏殺了人,身上全是血。
夜半的時候,秦疏找上他,平靜的問他想不想喝酒。
平靜的就像白日裡青石渡口河水為赤的屠戮與他無關。
平靜得仿佛那染上衣角、濺上眉間的、皆非血漬。
任玄想酒應該是比殺人管用的。
醉了酒的皇帝抱着他哭,那是他所見過的對方唯一一次失态。
那一回,任玄恍惚明白,或許秦疏就是沒有所謂的真面目,或許那些都是秦疏。
愛可以是真的,恨也可以是真的。
當年,他千裡投奔落難中的秦疏,那之後,秦疏從來視他肱骨之臣。
可今晚,當他親身試過站在秦疏的對立面後,任玄又有了新的結論。
這狗皇帝,确實有那麼一點可怕。
任玄攤開手裡的紙條,上面一串名字,熟的不熟的,排隊等着他加班。
秦疏這家夥,搞情報的本事,比那陸行川還離譜。
紙條排在第一的倒黴鬼,赫然用朱筆畫了圈。
任玄将紙條塞回懷裡,幽幽一歎,他明白秦疏的意思。
行吧,又是我,獨自加班。
···
溫宅,任玄深夜到訪,開門的不是溫從仁,而是個任玄從未見過的青年。
不僅是這世人沒見過,哪怕是上一世也沒有印象。
那青年喊溫從仁夫子。
好家夥,人比人得死,這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探花郎,溫從仁不過十六歲,就已經開宗立派了。
任玄并不怎麼怕這位少年天才,溫從仁這位天才屬于典型的朝堂透明人,一輩子也就在人生的最後關頭,在皇子府上混上了個位置。
啥用沒有,秦疏後期那性子,殺的兒子能湊出一桌麻将來。
任玄開口,懶得繞圈子:“聽說溫大人白日去了盧府?”
溫從仁點頭,毫不避諱:“盧大人乃我恩科老師,原想着明日再去叨擾,誰料他老人家另有要事。”
盧節是今年科舉的主考官,按規矩,新科進士們見了他都得喊老師。
借口漂亮,邏輯嚴密。可惜任玄不講究所謂的情理,他取出一卷竹簡:“勞煩溫大人把剛才的話再寫一遍。”
溫從仁掃了一眼,輕笑道:“驗心簡,作僞者将受反噬,大人可有刑部的批文?”
任玄目光灼灼回望:“假的才會反噬。任某沒有批文,大人也可以不寫。”
不寫——就是心虛,他并不需要太多細節。
溫從仁搖頭笑起,從容提筆,一蹴而就。
内容與所述不差分毫,而溫從仁神色如常。
任玄收起竹簡,拱了拱手:“叨擾了,天晚露重,大人早些歇息。”
望着任玄的身影遠去,守在溫從仁身後的青年快步上前。
神色關切:“夫子?”
溫從仁搖頭,竟是在調笑:“任玄這皇帝的鷹犬,這一世性子好上不少呀。”
溫從仁擺着手,卻是痙攣着弓下腰,猛的嗆出一大口血來。
青年豁然變色:“夫子!!”
眼前身量未足的青年微微顫着身子,令秦應天越發不忍。
失神良久,秦應天終是開口:“夫子,如果您真的要對付他,拜托不要瞞我,您……别一個人。”
溫從仁徐徐搖頭:“沒有一定要對付秦疏,本應死在這月初十的晉王爺現在還活着,這個世界和我所知道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應天,如果秦疏不做皇帝,對你來說會更好嗎?”
秦應天張張嘴說不出話來,青年點點頭,又搖搖頭,似有茫然:“可我就遇不到夫子了。”
搖頭一笑的青年盡歸釋然:“夫子說這個世界變了,那未來還有沒有我,都不一定呢。夫子,咱們還是研究研究怎麼升官吧。别管我了,夫子之才,經國救民才是正道!”
溫從仁無奈搖頭,歸于一歎:“你啊……”
溫從仁:“到這裡幾天了,可還習慣?”
秦應天撓了撓頭,表情實誠得很:“除了父皇,都挺習慣的。”
秦應天微微垂眸,眉宇間流露出幾分難掩的愧疚:“夫子,是我連累您了……”
都說天威難測,聖意難明。
大乾傳國十五代,眼看着氣數将盡,就要改朝換代的關頭,竟然生出個真龍天子來。
說是真龍天子也不大妥帖,畢竟,他的父皇手裡沾染的鮮血,比起他皇爺爺、皇太爺爺、皇太太太爺爺幾代加起來,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