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姬九離思量着小仇家的來曆時,姬長樂也仰起頭,晃着腿問他:“爹,娘今天不在家嗎?”
他覺得自己到了家,那應該有爹也有娘才對。
但不知道為什麼,書裡沒提過他娘的事。
“我夫人……”姬九離神情淡淡,“已于多年前離世。”
姬九離未曾想到這個說辭竟還有再用的一日。
他六年前失憶醒來時,乃是孤身一人。
後步入朝堂,初露鋒芒之時,勢單力薄的他險些被那些世家抓去入贅成婚。
姬九離不想被其他勢力黨派綁定,為搪塞推辭那些人,他便托詞妻子早逝,尚在服喪,不願續弦,才得了片刻消停。
再後來,他平步青雲,也不是那些人能手拿把掐的存在了。
不過這其中的種種,他自然不會和一個身份未名的孩子說。
姬長樂還沒經曆過親人早逝,一時間有些發懵。
“就是……再也見不到娘了是嗎?”
姬九離點點頭,他拍了拍怔松的小腦袋,說:“府中有為夫人設龛,你若想見禮,膳後可去上柱香。”
姬長樂應下來,他低着頭,晃悠悠的雙腿也停下了,在姬九離懷裡安靜得像隻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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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長樂用完膳離開之後,姬九離撚着棋子,神色複雜地向一旁的暗衛首領下達新的任務。
“去夏城查查那個孩子的來曆,不要讓任何人知曉這件事。”
鹑首跪地領命。
姬九離本可以直接修書一封,讓當地知府前去調查,但他沒有那麼做。
倘若那個孩子所言屬實,那麼這次調查也極有可能牽扯出姬九離的過往。若叫那些敵黨知曉,必然蜂擁而上,想從中尋出他的破綻。
因此姬九離必須派遣最可靠的屬下過去。
他踏入仕途不過六年,根基淺薄,侍從暗衛并非自幼培養的忠心死士,雖然這些人都是他一手栽培,他對這些人也恩重如山,卻也難保這些人不會在欲望面前背叛他。
唯有鹑首和鹑尾這對兄妹是他尚且可以信任的存在。
這并不意味着他們無欲無求,一心護主,恰恰相反,他們都想出人頭地。這兄妹二人與四大家族有血仇,他們想要身居高位,想要扳倒世家。
他們有欲望,這正是姬九離信任他們的原因。
因為唯有姬九離能幫他們達成欲望,所以他們自然要對姬九離忠心耿耿。
姬九離不相信什麼恩情、感情——對他而言唯有欲望才是真實。
無論是天潢貴胄、走卒販夫還是那些來曆成謎的攻略者,人皆有欲望。
隻要掌控了一個人的欲望,就相當于是掌控了這個人。
鹑首離開之後,鹑尾略有遲疑地上前請示。
“主子,是否要将長樂小公子安置在院落裡?”
姬九離态度暧昧,府中的人都拿不準要如何對待姬長樂。
若說是不以為意,可姬九離不僅沒像以前對待攻略者那樣處理,還派心腹去查實了。
若是認作兒子,那小公子就不該再住在客居的廂房裡,得遷院。
黑子落下棋盤,發出清脆的聲響,一旁的鎏金香爐升起袅袅輕煙,驅散了滿室的苦澀藥氣。
“他現在居于何處?”
“昨夜暫居前院東廂房。”
姬九離拈起一枚瑩潤的白子,在指尖反複摩挲,垂眸思考着什麼,久久并未落子。
良久,他把白子放回了棋盒,也沒了下棋的興緻。
“不必遷了。”
就算真是他兒子又如何?
他若是想要兒子,多得是人排隊送上門來。
鹑尾應喏,不再詢問。
她侍立一旁研磨,突然聽到隔壁耳房傳來門扇開啟時生澀的聲音。
鹑尾反應過來,那是擺放夫人神龛的小房間。
這座府邸在被皇帝賜給姬九離之前,曾是一座王府,那位王爺在這間房裡設置了可以傳聲的聽管。
這種單向傳聲的聽管要麼是用來給值班的暗衛傳遞消息,要麼就是用于竊聽。
不過姬九離入住後,一直沒用上這個功能。
此刻,他們卻從聽管裡聽到隔壁傳來細碎的聲響。
小公子正搬了凳子,嘿咻嘿咻清理着神龛的落灰,又跑進跑出,捧來了供品,墊着腳,使勁把供品放上又高又深的供桌。
結果一個不注意,供果滾落下來,砸到了他腦袋。
小公子發出了幼獸般可愛的嗚咽聲,朝神龛裡的牌位撒起嬌。
深不可測的主子忽地笑了一聲。
姬九離捏着绫絹封皮的奏折,冷不丁說:“我記得上次呈上來一匹貢緞,讓人給他裁幾身衣服。”
他沒說沒指名道姓,隻是又強調道:“做得華美些。”
沒一會兒,姬九離又含笑着追加:“把新進的鮮果也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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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長樂逐漸适應了相府裡的生活,每天督促他爹喝藥,和他爹一起用膳,給娘擦擦牌位,吃着過去從未吃過的食物。他原本有些過于瘦弱,這些天倒是養得精神了不少,隻是仍比同齡的孩子看起來小。
不過他心頭還是記挂着系統的囑托。
要讓他爹成為心懷蒼生的仙君,不然這個世界要會毀滅的。
“蒼生”這個詞他問過鹑尾姐姐,據說是百姓的意思,很多很多的百姓。
可要怎麼讓他爹心懷百姓呢?
“爹!”瞥見在屋内窗邊曬着太陽看書的男人,姬長樂蹦蹦跳跳地跑進屋,撲在那個堅實又溫暖的懷抱裡。
過了一會兒,他松開手,一臉愁容地搖搖頭,歎着氣轉身離開。
不行呀,他爹的懷抱不夠廣闊,好像隻能抱他一個人,抱不下很多很多的人。
好難辦。
姬九離:?
姬九離毫無征兆地被小仇家沖進來抱了一下,隻覺得一頭霧水。
他低頭打量了一下身上的紫衣。
嗯,這次沒有泥爪印。
不對勁。
一定有什麼不對勁。
小仇家肯定又做了什麼氣死他的事情。
滿心警惕的姬九離再三詢問身旁的侍女:“他在我身上放什麼了?”
姬長樂全然不知他爹已經被他氣到杯弓蛇影的地步,他今天決定出門,這是昨天已經和他爹說好的事情,鹑尾姐姐會全程陪着他。
他決定出去尋找做任務的辦法。
才不是因為他想出去玩了。
“鹑尾姐姐我來啦!”他風風火火地跑向等着他的侍女。
“小公子莫着急,仔細腳下。”鹑尾臉上挂着端莊成熟的微笑,幫他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襟和腰帶。
比起初來時的舊衣服,還有第一天樸素的衣着,他現在身上的衣服可謂是華美精緻,身上是碧青的蜀錦,外罩着绛紅色的半臂,腰間縧帶環,白绫褲下登着虎紋的鴉青軟靴,活像個善财童子。
他發色雪白,穿起這般色彩豔麗的衣着恰如其分。
雖然他還住着客房,但凡是見過姬九離特地命人給他裁的衣裳,府裡的仆人們就不敢怠慢他。
姬長樂輕快地跟着鹑尾出門去,走在坊間,附近的繁華熱鬧令他大開眼界,這看看,那瞧瞧,若不是鹑尾身手了得,早就把他跟丢了。
“磨剪子嘞——”
“說書咯,喝茶聽說書……诶,客官您裡面請……”
“包子,賣包子了!熱騰騰的包子窩窩頭!”
新鮮出爐的包子散發着迷人的香氣,姬長樂肚子裡的饞蟲頓時就被勾了起來。
在夏城的時候,他吃的供品裡不少都是包子窩窩頭,不過來了雀京還從沒吃過。
鹑尾颠了颠荷包說:“主子交代過了,您想買什麼都行。”
姬長樂大喜,連忙牽着她朝包子鋪走去。
在他們不遠處,有個十一二歲的錦衣公子哥一眼就瞧見了姬長樂的雪發和身上的貢緞,頗有幾分驚奇,拉着身旁的小厮耳語起來。
“真稀奇,竟有白發小童,這是誰家的孩子?我怎麼沒聽說過京裡哪家有個這樣别緻的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