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姬長樂又低燒起來,蒼白的小臉泛着不正常的紅,心窩處傳來的陣陣抽痛,他暈乎乎的,下床時差點把自己摔了個踉跄。
幸好他爹一把撈住他。
姬九離醒得早,發現身旁孩子體溫不對之後,便命人前去請太醫煎藥。
已經入了冬,天氣變化莫測,也是孩童最易生病的時候。
姬九離懷疑是不是這孩子大晚上從隔壁院落裡跑過來時受了寒,索性又将姬長樂遷到正院裡,也免得來回跑。
太醫郎中一個接一個地來,難喝的藥汁也被姬長樂一碗接一碗地喝掉,花了幾天才漸漸好轉。
他像一株萎靡後被救活重新盛開的小花,臉上再度展開充滿靈動稚嫩的笑容,隻是身上總有一種淡淡的不該出現的藥味。
姬長樂不喜歡這種藥味,一聞到這種味道,他就感覺嘴巴苦,就好像藥還沒喝完一樣。
他爹就給他挂上一個團鳳紋鎏金镂空香囊球,不僅芬芳馥郁壓過了藥味,還金晃晃的,日頭大的時候,甚至能在牆上地上投出漂亮的投影。
姬長樂就像得了個玩具,歡快地在太陽底下跑來跑去,不是看着牆上晃動翩飛的光影,就是好奇香囊球為什麼不會把中間的香料扔出來。
他把香囊球打開又合上,手指擺弄着中間的陀螺儀和香料,染了一手香。
他嗅了嗅自己的手,香噴噴的,确實聞不出什麼藥味。
姬長樂突然靈機一動,跑回屋裡。
他找到他爹的衣服,弄了些香粉灑上去。
這樣他爹身上也沒有藥味啦!
當他忙完,正好聽到姬九離回府的動靜,他興高采烈地迎上去,身上的金玉飾品雀躍地叮當作響。
“爹!你回來啦!今天累不累呀?”
姬九離穩穩接住飛撲過來的小家夥,趕忙給跑出一身汗的他披上绛紅羽紗狐裘大氅。
他們父子都不太喜歡白色布料,那種顔色總讓姬九離想到葬禮那天的白幡,豔麗的紅色和耀眼的金色都不錯,看起來就像過年了一樣喜氣洋洋,也在瓷白的小臉上映出幾分血色。
裹着狐裘的孩童看起來毛茸茸、軟乎乎,眼神熠熠生輝,歡欣活潑的模樣看得人心裡也跟着輕快了起來。
姬九離剛從爾虞我詐的朝堂下來,一肚子壞水還沒倒完,轉眼就被毛茸茸抱了個滿懷,好似所有的勁都軟了下來,唇角笑意都多了幾分真切。
陰謀詭計、國策權術,雖然姬九離都樂在其中,但這些耗費心力的事情,自然是累的。
隻是過去,他一直未曾意識到自己可以這樣放松。
這就是家麼?
不同于下屬,不同于抱有目的的攻略者,面對這個孩子他總是更輕松些,不必去思索太多的人心叵測,也不會覺得看透了一樣無趣——稚童的想法往往出人意料,卻又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
看着自己懷裡的孩子,姬九離本應輕描淡寫地帶過自己的疲憊,可他卻突發奇想,故意歎着氣說道:“嗯,是很累。”
姬長樂連忙道:“那我給爹捶背!”
過去他經常變成小鳥,去看别人家的生活。他看過别人捶背,很簡單。
姬九離沒想到還有這種驚喜,饒有興緻地牽着姬長樂回到屋裡,在圓凳上坐下,等待享受兒子的捶背。
不過在坐下的那一瞬,姬九離不由得想到了之前兒子那些“孝順”的行為,下意識警覺起來,時刻觀察着姬長樂的動向。
撸袖子了,擡手了……嗯,沒拿錘子,也沒拿鎮紙。
安全。
直到綿軟的拳頭一下接一下地落到後背上,他還有些微訝。
樂兒今天真這麼乖?
姬九離懷着一種詭異的滿足感和不踏實,閉目享受起來。
細細想來,每種職位都有每種職位的權力與待遇,這應該就是當爹的待遇吧。
小孩子身子弱,手上沒多少力氣,捶背根本捶不到位,姬九離卻仍然覺得十分惬意。
隻是捶了一陣後,姬長樂感覺一直擡着手,又酸又沒力氣。
他氣喘籲籲道:“爹,你趴下,我換個方式。”
姬九離不疑有他,繼續閉着眼睛等待綿軟的小拳頭。
然後……
後腰處猛地承受了超乎拳頭,更超乎鎮紙的重量。白發孩童站上了他的後背,踩着他的後腰就要往肩胛骨沖鋒,在他的背上蹦蹦跳跳。
“爹,這樣怎麼樣?”
姬九離倒吸一口冷氣,暗暗用上勁氣護體,嘴上卻絕不認輸:“很、好。”
他微妙的有種踏實感,心裡那塊懸着的石頭落地了。
姬長樂的體重很輕,若隻是站上去踩背,其實剛剛好,就是那些蹦跳着實有些傷爹。
這樣一想,其他人能當姬長樂的爹嗎?
顯然是不如自己的。
姬九離感到了幾分傲視群雄的滿足。
跳了一會兒,姬長樂也累了。
姬九離趁勢結束了這場孝順,但姬長樂還有些意猶未盡:“那以後爹下朝回來,我就幫爹捶背!”
姬九離沉默一瞬,巍然不動地微笑着說:“樂兒捶得很好,隻是爹不忍心你這麼辛苦,下次就讓其他人來做吧。樂兒還是來陪爹處理一會兒折子吧。”
姬長樂雖然有些遺憾,卻還是同意了。
沒辦法,他爹怎麼還這麼黏人。
他變成啾啾,坐在他書桌監督他爹處理公務。
奏折上的字密密麻麻,大多還都是他不認識的字,白團子看得暈暈乎乎,在奏折上趴了下來。
他一擡頭,發現他爹正行雲流水地批改着折子,眉心時而蹙起,時而冷笑,十分專注且認真。
他爹以後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姬長樂欣慰地想到。
隻是,怎麼樣才能做個調皮孩子,讓爹爹在他死後不會傷心上當呢?
姬長樂十分苦惱,他想了想,悄悄伸出小爪子。
正沾墨書寫的姬九離就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白團子在桌上走來走去,裝作不經意地跳到了他面前,直接擋在他準備落筆的地方,還假裝若無其事地低下頭整理羽毛。
“樂兒,乖。”姬九離把小團子提起來,放到了一旁。
可他剛寫了沒幾個字,調皮的小團子又挪了過來阻礙他書寫,還歪着頭無辜地看着他。渾然不知,身上雪白的羽毛已經沾上了些許墨色。
小白鳥變成了一隻小花鳥。
姬九離再次伸出手,這一次小團子已經有了準備,率先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指,還把身體依偎在他的手掌下。
姬九離莞爾一笑,指尖輕撓小團子的腦袋。
樂兒可真黏人。
他一手攏住幼禽,一手繼續書寫,心中滌蕩着某種輕盈又愉悅的情緒,說不上來是什麼,隻覺得手心癢癢軟軟,連字裡行間的淩厲都少了些許。
下午,姬九離準備出門與其他幾位大臣最後符合一次升仙大會的流程時,他嗅到提前備好的衣服散發着濃郁的芳香,立刻就明白是誰做的。
鹑尾連忙說:“這就幫您換一身。”
“不必了。”姬九離擺擺手,“就這身。”
不久後,他在同僚們訝異的目光中走入殿内,臉上還挂着無奈的笑容,解釋道:“稚子頑劣……”
同僚們哪敢順着說,當然是面上恭維了小公子幾句,暗地裡翻了個白眼。
你姬九離又不是沒衣服換,說白了就是來炫耀父子關系好的吧?
他們心中不由得又調整了一下姬長樂的地位。
幾位皇子此次也來旁聽了,其中,三皇子看到姬九離猶如尋常父子那般說起孩子,咬緊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