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姬九離一針見血的問題,姬長樂一下子支支吾吾。
“就是……就是在院子裡撿到的!”他别開臉,睫毛輕顫,目光忽閃遊移不定,隻差把心虛寫在臉上。
這般拙劣稚嫩的謊言反倒讓姬九離感到又好笑又不愉快。
很奇妙。
與他平日裡接觸的老油條老狐狸相比,這孩子的心思如此簡單單純,謊言一眼看破,正因如此,他在這個孩子面前難以保持在外時爾虞我詐的态度,連一貫的多疑也無處可疑。
這種單純是何等可貴,讓此刻的謊言都顯得有些刺耳。
姬九離從來不在乎别人說謊,他認為謊言很有用。
一個人說話,重要的不是看他說了什麼,而是看他藏了什麼。
謊言意味着這個人在掩蓋重要的事物或者真正的目的,反而是一種暴露弱點和欲望的行為。
他常常利用這一點,掌控其他人的欲望。
但他不希望姬長樂未來也像那些人一樣欺騙他。
姬九離垂下眼眸,就像用手攏住幼禽一樣撫上兒子的臉,迫使撒謊的孩童不得不正視着自己。
“樂兒,”他平靜地問,“再回答一遍,你是怎麼拿到錦囊的?”
“是院……”在父親沒有絲毫笑意的注視下,姬長樂的聲音越來越輕,就像一炷燒到最後即将熄滅的香。
他心虛之極,手指絞着衣角,他爹越是盯着他看,他就越是說不出來。
在沉默之中,姬長樂突然想到,他本來就是要做個調皮的孩子,被他爹發現他偷溜,好像也正和他意?
想到這裡,姬長樂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瞄了一眼姬九離的神情,如實道來:“是我溜出去,變成鳥之後在城裡找到的。”
“哦?可是沒有人向我彙報過,樂兒你做了什麼嗎?”
“是我讓他們不許告訴爹的。”姬長樂低着頭嘟哝。
姬長樂本以為自己這麼說了,他爹一定會覺得他是個不聽話的調皮孩子,說不定還會生氣讨厭他。
可他爹竟然輕笑起來,還摸摸他的頭,誇他:“乖孩子。”
姬長樂一臉懵。
姬九離揉了揉他的腦袋,語氣輕柔,卻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
“我不在乎你有所隐瞞,但不要對我撒謊。”
姬長樂歪着腦袋疑惑:“為什麼不可以?”
姬九離倒是沒想到會有這個問題,可他并不知道在聽到兒子撒謊時心中的不愉快是因為什麼。
他隻覺得這個孩子和他的關系不該像其他人一樣。
這是他的兒子,不是什麼……外人。
他思忖片刻,巧妙地繞過了這個問題。
“樂兒,若是我對你說,我不要你了,你會怎麼想?”
姬長樂驟然睜圓了眼睛,這消息對他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
他定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撅起嘴,咬着下唇,神色茫然可憐。
他難以置信地望着說出這話的人,呼吸起起伏伏,情緒也在劇烈地震蕩着。
姬長樂一會兒心想,若是被他爹趕走,他爹以後就不會被冒牌貨騙了?
一會兒又想,他爹果然是不要他了。
其實他很久之前也想過,若是找到了親生父母,他們不要他怎麼辦。
姬九離的這個問題一下子引爆了他心底的隐患。
“我……”姬長樂憋着淚,攥緊拳頭,嘴硬道,“反正我本來就是野孩子……”
反正他也快死了。
雖然他這麼想着,嘴上也是倔強,可眼淚卻簌簌往下落。
一看他哭,姬九離感覺大事不妙。
鬧大了!
姬九離連忙把孩子拉到懷裡,焦頭爛額地哄着:“爹沒有不要樂兒,那是騙你的。”
姬長樂一抽一抽地哭着,淚眼朦胧間朝他投去狐疑的眼神,又别過臉,一聲不吭。
“莫哭了,爹不該那麼說。”姬九離用指腹抹去他臉上的淚水,“爹剛才是在撒謊,不是真的不要你。”
聽到他再三解釋,姬長樂也迷迷糊糊反應過來了。
他仰起臉怯生生問:“是騙我的?”
姬九離連連點頭。
姬長樂忽然把臉埋進他懷裡,哼哼唧唧地說:“哼,我早就看穿壞爹爹是在騙人。我才沒有上當呢,一點也沒有!”
他用力強調着,可如果他聲音裡沒有還未散去的哭腔就更令人信服了。
姬九離的胸腔因為笑意輕震。
“樂兒現在該知道爹聽到你撒謊是什麼感覺了吧?”姬九離拍了拍他的後背作為安撫,“對外人如何随你,但不能對爹撒謊。”
姬長樂再次擡起頭,他睫毛上還挂着淚珠,卻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他爹一番。
“那爹也哭了嗎?”他語氣裡頗有種沒看到的遺憾。
姬九離笑容一僵,勉強說着:“大人是不會哭的。”
“為什麼?”小孩子總是有很多的問題,他眨巴着眼睛,被淚水洗過的雙眼看着更加熠熠生輝,他就用那雙眼睛真誠地看着姬九離,然後張開雙臂,“我覺得不舒服的話,哭出來會開心一點。爹要是哭的話,我也會抱着你的。”
以前姬長樂也不會哭,可自從那次生病後在姬九離的寬慰下哭出來,他就覺得哭出來的感覺好好。
而且,哭了之後他爹會哄他诶!真好!
當然,也可能會笑他。
想到那次的事,姬長樂又小聲補了一句:“我一定不會笑爹的。”
他還欲蓋彌彰似地點了點頭。
姬九離哪裡看不出他小九九,剛因為感到一股溫暖内心軟和下來,就又被兒子氣笑了。
他笑罵一聲:“臭小子。”
姬長樂嚴肅地糾正他:“不臭的,香的。”
說着撥弄起自己腰間挂着的香囊球,展示給他看,證明自己是個香小孩。
姬九離彈了他一個腦瓜崩:“我說了,不許對爹撒謊。”
看姬長樂還是有些不解其意,他斟酌着用詞。
“撒謊是欺騙,你若是騙爹,我會……”
他會怎麼樣呢?
說到底,兒子的謊言根本瞞不過他,他其實無需為此大動幹戈。
姬九離說不清自己心中不愉快是什麼,他隻是從當前的語境中挑了一個詞。
“……我會傷心的。”
這個陌生的、他身上從未出現過的詞,生澀地從喉間吐露出來,連他自己都有些詫異,甚至覺得這個詞放在他身上極其可笑。
姬長樂揉了揉腦門,恍然大悟。
小孩子聽不懂彎彎繞繞,他這樣直白地一說,姬長樂反而明白了。
懂了!
他要是說謊的話,他爹也會在背地裡哭得稀裡嘩啦,而且是悶悶的哭。
悶悶的哭,這就是姬長樂對傷心難過的理解。
姬長樂乖巧道:“好吧,我以後不會對爹爹說謊了。那爹爹也不可以對我說謊哦,我也會傷心的。”
他灼灼地盯着姬九離,大有姬九離不同意,他也不同意的趨勢。
姬九離眉梢一挑。
要他這個玩弄權術的家夥誠實待人?着實天真。
但為了糊弄小孩子,姬九離面上還是同意了。
約定之後,姬長樂眉開眼笑,老老實實地說起自己說過的謊:“我昨天騙了爹,其實我中午偷吃了叮叮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