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擡起頭,望見謝九棠長袍玉帶的刹那,一雙蒙着水霧的桃花眼立時軟如春溪。
仿佛一隻瀕死的鶴,望向了隻屬于它的月光。
“铮!”琴弦竟在此時猝斷一根。
他左手指尖纏着褪色的止血布,染血的食指無意識的勾了下空弦,在剩下的六弦上,偏執的彈奏着那首“長思曲”。
即便曲不對音,即便音色已然生澀偏轉。
“好個病西施!”後面跟來的蕭承烨,在掌心一下下敲打着馬鞭,餘光掃向僵立在海棠樹下的謝九棠。
“怎會是你……”謝九棠禁步于前。
兄長謝骞的副将,她幾乎都認得,來之前,她把那些铮铮鐵漢的面容在腦中一一掠過,卻唯獨沒有想到他。
阿絮。
一個從小跟在他兄長身旁的奴侍,沒有上過戰場,甚至沒有兵部配發的刀劍,這個人自小跟在兄長謝骞的身側,做些研墨提靴的細活。
春去冬來,十幾載,阿絮的存在,于她來說,仿佛一棵栽種在庭院的樹,一隻梅花凳,一隻用了多年的硯台。
他在那裡,似乎又不在那裡。
直到他的兄長在十九歲的生辰宴前,不小心弄丢了宮宴所需的玉帶,整個侍奴所被翻查,才發現這位平日總将脖頸彎成蝦弓的少年,竟大膽的私藏了一件她那年春獵時因沾了泥污而丢掉的羅裙。
泥污被他浣洗幹淨,小心收疊在他裝着私物的箱底。
此舉惹怒了他的兄長謝骞,不惜誤了生辰宴的開席時辰,也非要将他打死在侍奴所的後院。
還是謝九棠聞迅趕來,才阻擋了兄長,險些在生辰日見了血。
那時的阿絮,跪在兄長謝骞的面前,垂着頭,不斷的重複着:“奴有罪。”
少年睫羽擡起時震起暖陽,那雙盛着天光的雙眸,澄澈得好似春日的融冰。
仿佛被搜出的不是僭越之物,倒是衆人驚擾了他箱底栖息的月光。
而斜陽劈過少年眉骨,隻有謝九棠訝異地發現,他看向自己時,眼神中放肆着僭越的貪婪。
“阿絮...參見世子。”
少年繞至琴前,以南梁禮節,向謝九棠跪身行禮,姿态亦如當年般卑賤。
謝九棠卻無意識的後退半步。
這半步,讓跟過來的蕭承胤有些疑惑,眼前這位南梁皇子,讓千門處幾百人點燈熬油了數個日夜,甚至不惜抛開南梁皇室的架子,在刑部鑽了狗洞,隻為早日查出布防圖下落,好讓燕帝松口,讓他去見見那位南梁故人。
可今日來見,他卻并未從謝骞的臉上看到驚喜,反而像是看到了什麼髒東西般,令他的身體都做出了無意識的排斥。
“少主……嫌奴髒?”少年忽而擡起濕漉漉的眼睫,雙眸露出幼犬般的讨好。
“并未。”謝九棠倏而意識到自己不該後退那半步,眼前少年裸.露的皮膚上,已經被戰俘營的長鞭揮打的不成樣子。
他也是南梁的子民。
而自己身為南梁皇子,面對自己的子民,不該揪住年少時生在暗處的情愫而怪罪到如今。
她終于蹲下身,卻不敢觸碰對方發顫的肩頭。
“我隻是覺得,你身為南梁戰俘,入大燕皇宮卻能乘車馬而行?……我不管你為燕帝做過些什麼……”
謝九棠話音未落,少年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蒼白的唇色被憋得秾豔。
“我沒有,”他望向她,似乎知道她心中的疑慮,“貢品裡的布防圖不是我調換的,那日,在戰俘營,有人将北燕三位皇子的罪證偷偷塞給了我,對我說,将這些罪證和布防圖調換,可亂北燕朝堂,可我并未調換,隻是将這些罪證沾到了一張白棉紙上,再将布防圖卷軸四角劃破,把白棉紙的四角用刀片掖進畫布之中。”
少年的目光筆直地望進她眼底,不閃不避,謝九棠甚至能看清他虹膜上細碎的星斑,仿佛盛滿破碎的月光。
他既而道:“燕帝既已默許你來見我,想必,他已得知手中的呈罪書,便是那張永定河水師布防圖。”
他長睫微顫,“我知那布防圖是梁王替少主保命用的,所以我并未擅自調換,而又因那張呈罪書,替北燕朝堂肅清了六部,或許正因為此,燕帝看在我左腿受了箭傷的份兒上,允我乘馬車入皇城……所以,還請少主莫怪。”
或許在外人聽來,這場自辨堪稱無懈可擊。
可謝九棠卻清楚明白,少年并不知,那日她攜圖入宮宴,便注意到了那輛刑部特許的馬車,偏偏那時,布防圖還未被人調換。
換句話說,少年還未帶圖立功,便已經乘馬車入了大燕皇城。
他對她,撒了一個謊。
這個謊,悄無聲息的颠倒了事件發生的順序。
但謝九棠并未當衆戳破這個謊言。
這一次,她終于擡手覆上他的肩,目光卻斜望向不遠處的松柏,“青松彎枝是為承雪,但根脈還是深紮在凍土中,真正的屈辱不是開城示降,而是為了活,拿起刀砍向了自己人。”
殘陽如血,謝九棠清冷的音色飄進風裡:“阿絮,你要記住,‘降者領粥,叛者飲鸩’,哪條是活路,哪條是死局,你要拎得清楚。”
少年的辯解卡在喉間,他倏地窺見松柏投影在她眸中的模樣,虬枝映着殘陽如虹劍。
這哪裡是當年追着紙鸢跑的帝姬,分明是那位叱咤南梁的太子謝骞,又從棺椁中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