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死?”謝九棠擎着殘破的目光看向他。
她知道眼前少年對她僭越又欲蓋彌彰的情愫,這的确令她抵觸,但她也沒有忘記,阿絮是兄長留給她的人。
隻憑這一點,他便是最可信的人。
“阿絮的命是大梁給的,能活下來,卻是因為少主,”他突然偏頭不看她,“命……早就給了你。”
少年狐眼低垂,玉面之下,暗暗咬唇。
謝九棠卻擡頭看向燕京晦暗的雨幕,“可我這次要掀的,是燕京的屋頂子。我要這滿城朱檐碧瓦,都做王家碑前的長明燈。”
少年視線回落在謝九棠被雨露打濕的睫羽上,心頭微怔。
是他從未見過的,一種支離破碎卻又鋒芒畢露的目光。
仿佛一個痛覺盡失的将軍,獨自一人扛在刀光劍影的沙場上。
“少主要奴做什麼,奴便做什麼。”
“備馬,本世子要入宮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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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宮禦書房内,衛公公将拂塵夾在腋下,顫肩跪在地上,身後宮人跟跪了一片。
燕帝退靴,盤着一條腿,斜坐在案前,手邊堆着一摞工部呈上的折子,朱筆懸而未落,眯眼看向衛公公,再次确認:“你是說,謝骞當着衆人的面,撕了朕的旨?”
衛公公以額扣地,哆哆嗦嗦答:“是~”
“哦。”燕帝落筆,在攤開的折子上圈出了“問聖安”三個字,在旁批注道:“廢言。”
過了大概半柱香,衛公公額上跪出了汗,燕帝才似想起了什麼,恍然擡頭道:“聖旨的黃帛不結實,那得找工部啊!”
衛公公不可思議的擡頭,又垂了下去。
見燕帝沒有怪罪,才稍松一口氣,帶衆宮人退出了書房。
沒出半柱香,衛公公的聲音再次在殿外響起,并伴着急促的腳步聲。
“世子爺,這這這……不合規矩啊,您得容老奴通報一聲啊。”
殿門被猛的推開,謝九棠額前發梢滴着雨水,裹着一身濕衣甩袖而進。
直接繞過屏風,往西殿而去。
身後跟來的少年同樣一身潮濕,烏發在雨水中打了卷,手上還拎了個食盒,被謝九棠接過,遞到了衛公公的手裡,示意他呈給聖上。
“來給陛下送魚吃,剛出鍋,還熱乎着,等不得。”謝九棠朝白玉階上的‘老儒生’随意一揖,語氣有些冰冷,似乎帶了些怪罪。
惹的手握食盒的衛公公停步,回頭瞅她,遞了個‘不要得寸進尺’的眼色。
“呈上來。”燕帝命衛公公打開食盒。
衛公公先将食盒拿去一旁,命兩個小監打開瞧了一眼,又用銀針試了,再将吃沒了魚尾的那條偷偷扒進盒底,取了條完整的,這才盛進了高腳青玉盞。
“京河的魚?”燕帝眼睛沒離開折子,隻換了條腿盤着。
“周家的魚。”謝九棠刻意答道。
“哪個周家?”燕帝佯作不知。
謝九棠:“戶部侍郎周文淵,他侄子周生釣的。”
燕帝揮袖,擱了筆,“賜筷,一起吃。”
“不必,”謝九棠痛快回絕,話裡有話,“謝骞打小不愛吃帶刺兒的東西。”
燕帝大笑,歪了歪身子,一雙老眼忽的瞥見謝九棠身後還跟了一位素衣少年,立時蹬了鞋,從禦榻上站了起來,問了句:“今兒來隻是送魚?”
謝九棠向前一步,“我來是要告訴陛下一聲,京河漕運竊糧一案,我接了。”
燕帝的目光越過謝九棠,落在她身後少年的素面上,話卻是說給謝九棠,“這案子是老二為你求的赦令。”
謝九棠凝着面前的香爐,并未察覺燕帝的視線到底落在哪裡,嗤一聲道:“陛下這盤棋下得妙極,讓二殿下捧着聖旨當善人,倒像臣承了他的情,陛下想讓我謝骞淌戶部的渾水,直說便是,不必南轅北轍,白白搭進去六條人命。”
燕帝指着謝九棠,朝衛公公抿嘴笑道:“這是興師問罪來了。”
衛公公哪敢點頭,隻能咧着嘴僵笑。
燕帝朝謝九棠踱步而來,圍着她繞了一圈,視線卻一直打量着她身後垂首站着的少年。
“謝家兒郎果然都長着反骨,可你怎知...…不是朕的兒子急着振翅,讓朕陷于兩難呢?”
謝九棠心裡不屑,“若沒有陛下的授意,燕京府尹怎敢對質子動刑?”
質子安危關乎兩國安定,一個三品的燕京府尹,借他虎膽,他也不敢。
燕帝笑歎:“打得輕了。”
謝九棠:“案子我接了,但你要放權給我,讓千門處的周統領聽我差遣。”
燕帝負手蹙眉,作為難狀。
“那頭犟牛,連我的話都不聽,”他露着精光的眼微微眯笑,朝謝九棠道:“你自己想辦法。”
這‘老儒生’說罷轉身,謝九棠胸腔滞了口悶氣,還真是又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啊。
她剛要回怼,卻聽那老頭仰頭歎了口氣,莫名來了句:“春寒未退,記得吃飽穿暖,無論去哪,有千門衛在身邊護着你,若是哪日不想在質子府呆了,随時來找朕。”
謝九棠疑惑的看了眼這’老儒生‘,心想我不在質子府呆着,還能去哪?
難不成把窩挪了大燕宮,跟你這老頭做鄰居?
謝九棠眸子倒影中,燕帝仍是一身素禅,負手仰頭對着北面照壁處,嵌着白玉珠貝的琉璃屏風中,映着殿内衆人的身影。
卻辨不出他的目光落在哪一個人的影子上。
謝九棠心想,她撕了他的聖旨,又闖了他的書房,自入了燕京,便從未遵過大燕禮法,這老頭對她竟還如此客氣。
看來是被南梁軍打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