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山上之山,高山也。
潘月出生的地方,山連山環山,四面山巒疊嶂,綿延無窮。
村裡的大多數,包括潘月的父母在内,山裡生,山裡死,終生不能邁出大山一步。
潘月的母親認為,五嶽歸來不看山,“嶽”是山中至偉,是堅不可摧。她盼望自己的孩子堅韌勇敢、風不可折,懷孕時便給肚子裡的孩子取好了名,喚作潘嶽。
潘月的父親是個大老粗,上報戶口回來,潘嶽成了潘月。
潘月中學時,父親于一次下礦時出了意外。
陪母親整理遺物那日,她才從父親的日記本裡得知,父親并非大字不識,“月”字也并非無心之失。
四面環山如同牢籠,父親隻希望她能走出大山,能如天上月,登峰淩雲,扶搖而上。
隻父親不憶,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從來難全。
如果讓她來選……
那之後許多個挑燈夜讀的夜晚,潘月曾對着月下的高山起誓,她不要做那善變的月,卻願做那随風來去的雲,不僅要攀上高山,她要離開大山,自由自在。
兩年後,她不負父親所望,考上名牌大學,離開了大山。
再次聽到山裡的消息是兩年後。
村長趕了十幾裡的路,到鎮上給她打來了電話,說是母親突發惡疾,“已經不中了,快回來吧!”
彼時的她不通人情世故,尚且不知“窮山惡水出刁民”,懵懂“寡婦門前是非多”。
一天一夜後,渾渾噩噩的潘月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大山,半暈厥在母親靈前。
熟悉的門裡張了白幔,各處煙霧缭繞,熏得人眼淚直流。
自小看着她長大的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彙聚堂下,嗑着瓜子,聊着閑嗑,你一言我一語,肆無忌憚、旁若無人——
“……天生一副狐媚樣,跟她媽一個樣!”
“你别說,老潘還在時,老韓就時常來串門,這半年更是天天上門,一坐大半日,要說他兩人沒事……”
“要我說,姓潘的該是躺着的那位才是。大郎才走,西門慶就急不可耐上了門……”
潘月隻覺腦中嗡嗡直響,缭繞白霧裡一張張本該親切熟悉的面容變相、陌生,猙獰得仿佛地獄裡走出的羅刹。
之後半小時裡發生的事,事後無論她如何回想,腦中都是一片空白。
隻知回過神時,她已被聞風趕來的韓叔叔死死抱在懷裡,對方的臉上、腕上滿布她于無意識中抓出的血印,卻依舊緊抱着她不放。
她手裡多了條三條腿的闆凳,靈堂下七零八落,已成一片狼藉。
門邊看熱鬧的人各自閃躲,側目,很快四散而去。
哐啷一聲,潘月渾身脫力般扔了闆凳,掙脫開韓叔叔,跪坐母親靈前,失聲痛哭。
三天後,料理完母親的喪事,她帶着母親的骨灰,作别韓叔叔,坐上了回城的大巴……
*
“……都喚他作三寸丁谷樹皮,人卻實在,靠着賣炊餅,也能養活一家老小。
“你也别怨,主家婆容不下你,也還貼補了不少房奁。良人婦總好過他家使女……”
逶迤盤旋的山道,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仿佛玄幻小說裡誰人要得道成仙了一般。
潘月腦海中依舊殘留着大巴翻滾,泥石流灌下的畫面,眼前所見卻是一片昏晦,周身一顫一搖、一顫一搖,仿佛置身于一個小幅度晃動的秋千上,非得扶住些什麼,才能維持平衡。
耳畔有人喋喋不休,仿佛隔着一層薄紗,說的什麼,她不甚分明。
直至搭向欄杆的右手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潘月下意識倒抽一口涼氣,垂下頭看,神情緊跟着一怔。
這是?
青色直領大袖,青色百疊裙……眼前昏暗原是為頭上戴着紅蓋頭。
她雙瞳驟縮,下意識按住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腕,猛地擡起頭。
穿越了?!
一顫一搖、一顫一搖……原是為自己正坐在一頂徐徐前行花橋裡。
再看左邊銀簪,右邊團扇……潘月握着右手腕的力道下意識加重,蓦然蹙起眉頭。
原身莫不是被迫上的花轎,萬不得已之下用轎内唯一的力氣——頭上戴的銀簪——割破手腕,欲尋短見?
不對!
她圓瞪着雙眼,徐徐轉向那“喋喋不休”傳來的方向。
“……說是三寸丁谷樹皮,女子嫁人,唯老實兩字最為緊要!”
三寸丁谷樹皮?
潘月輕咽下一口唾沫,盯着簾前那一斜斜飛掠向後的光影,攥着紅蓋頭的手頓然用力。
山裡教育資源匮乏,她自小讀書不多,所知古今中外,能用三寸丁谷樹皮六字來形容者,唯有一人。
“你說……”
又一線刺目的光線掠過眼前,潘月一把掀起窗簾,瞪着窗外滿臉堆笑着與花轎同行的婆子,厲聲道:“我要嫁給誰?”
“哎喲!我的小娘子,怎麼把紅蓋頭給掀下來了?”
外頭的婆子約莫四十上下,鬓邊簪着花,臉上塗滿了豔俗的胭脂水粉,見她掀了簾子探出頭來,兩眼一瞪,靈活探進半個臃腫的身子,一把奪過她手裡的紅蓋頭,用力往頭上蒙。
“我說金蓮小娘子,别怪孫婆我不講情面,今兒個這樁婚事,錢大财主親自交代,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轟隆隆!
兜頭而至的紅蓋頭仿佛漫天席卷而來的烏雲,裹挾着狂風與悶雷,震得她内裡好不容易築起的秩序刹時七零八落,一顆心直直往下沉。
昨日之前,她對自己的名字并無介懷。
昨日之後,她對天下所有名字依舊全無介懷,除卻母親被無中生有冠以的“金蓮”二字。
或者說,她介懷的并非“金蓮”,亦非任何一名喚作金蓮的娘子,而是從古至今,文人墨客、布衣百姓為“金蓮”二字兀自杜撰、牽強附會上的别樣意蘊。
而她……潘月垂目看向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腕,清眸驟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