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夫人!仇婆帶妍娘子來了!”
一炷香後,芭蕉為遮、竹石掩映的南院書房門口,仇婆一聲高喝,搖擺窗前的琴絲竹林裡驚飛出兩隻麻雀,牆上難能一見的“落日熔金”刹時亂了套。
“阿爹!阿娘!”
周芳妍不懂那些個文人風雅,掙脫開仇婆緊拉着她的手,跌跌撞撞上前,徑自推開了書房的門。
“進!”
一道渾厚的應答自門裡傳來。
潘月正左顧右探、四下環顧,聞聲心頭一凜,立時垂下眼簾,跟上仇婆。
邁過書房的門,一陣陰涼伴着濃郁的檀香襲面而來,潘月渾身一激靈,駐足堂前,擡眼偷觑。
堂上正中挂着一幅三丈高的《梅鶴圖》,“衆芳搖落獨暄妍”的題詞下方安了一張香樟小幾。
小幾左側的男子白眉長須,年近天命,正照着天光,徐徐翻過一頁手裡的書卷;右側的娘子鬓發流雲,手裡捧着清茶,正閑看爐上青煙袅袅、落影成畫。
——書中常聞舉案齊眉,當如眼前情狀。
不時前張牙舞爪的仇婆于入内的刹那息了聲,站定在門邊,不敢高聲語。
聽見自家姑娘的聲音,周清塵早已擱下手裡的書卷,張開雙臂,迎向跌跌撞撞近前的小人兒。
“阿爹!”
“妍妍乖!”
看清她頰邊淚痕,周清塵冷眼橫過堂下,很快平複如常,抱着愛女坐穩在膝上,柔聲道:“妍妍怎麼了?告訴爹爹,誰人欺負我家阿妍?”
“沒人欺負妍妍!”
周芳妍雙手環住他脖頸,香了香他面頰,又垂目看了看戰栗在堂下的兩人,歪頭想了想,脆生生開口道:“阿爹,妍妍不懂,世間為何會有那般不通情理的父母,不問真心,隻因門第,生生拆散有情人!”
話音未落,周清塵護着她的手微微一頓,染了霜雪的目光猝然掠向堂下不請自來的陌生娘子,隻刹那,又收回視線,若無其事朝愛女道:“妍妍何出此言?是誰說了什麼,阿爹怎麼聽不懂?”
“就是那梁山伯與祝英台!”
周芳妍清眸染了紅,緊抱着自家阿爹,嘴一扁,滿心委屈道:“爹爹,妍妍不想他二人化蝶!”
“化蝶……”
忖度片刻,清塵先生頓然起身,抱着周芳妍繞堂下踱了一圈,又将她放穩在地,轉頭朝神色無奈的梁氏道:“辛苦夫人,先帶阿妍回房!”
“好!”
梁氏盈盈起身,回眸瞥見屈膝在側的潘娘子,想了想,轉頭朝他道:“老爺,潘娘子是書院貴客!”
周清塵轉頭瞟了眼堂下,端起茶盞,并不應聲。
梁夫人眼裡掠過一絲無奈,牽住周芳妍的手,又垂目朝仇婆道:“婆婆也出來,莫要打擾老爺說話!”
“夫人,老奴我……”
仇婆還想說些什麼,撞見自家老爺夫人的神色,脖頸一縮,滴溜着雙眼,立時跟上梁夫人,碎步而去。
“吱呀——”
關門聲自背後響起。
看清塵先生的反應,當是明白了她講述《梁祝》的用意。
潘月輕舒一口氣,正待開口,忽覺頭頂上方落下一道視線,凜然如有實質。
潘月身形一僵。
——仿佛與親眷的溫情褪去,南園書房才顯出它嚴苛又冷滞的真面目來。
“娘子好手段!”
“我……”
清塵先生的聲音自堂前落下,潘月下意識擡起頭,撞上他凜若霜雪的目光,心口微微一顫。
“我……”
四目相對,周清塵盯着她的目光愈發清冷。
一滴冷汗悄然墜落頰邊。
望着堂前寸寸漸短的夕照,潘月刹時福至心靈,低垂着眼簾,微颦着眉尖,徐徐開口:“奴家……”
落在她身上的視線猝然一輕。
潘月搭在腰間的手驟然緊握,心口發緊道:“先生莫怪,奴家的本意并非為惹小娘子傷懷,隻不忍見有情人生别離!”
若他順口問起——無論是否明知顧問——清平世界,還有哪對有情人,如梁祝無奈生别離,她便能順勢提起範成與趙婉,再求他出手相助。
——此便是潘月今日的計劃。
誰知滴漏沙沙,流光漸隐,爐上早不見青煙,清塵先生依舊背着身,仰頭望着堂上的《梅鶴圖》,默然不語。
滴答——滴答——
潘月錯覺自己窺見了趙婉兩人的出路,茫茫如同堂下暮色,晦暗不明。
凝滞的胸口如有火燒。
眼前人越是不緊不慢,潘月越覺坐立難安。
終于,一隻驚鵲呼啦啦橫過窗前,暗影掠過堂下,潘月眉心一跳,順着清塵先生的目光望着牆上的《梅鶴圖》,驟然出聲道:“民女素聞清塵先生性情高雅,不染塵埃,隻人在俗世,又如何能全然免了俗去?”
清塵先生負在身後的手微微一頓,依舊閉口不言。
莫非街頭巷尾關于清塵先生高潔熱腸皆為虛構?
潘月心上倏而生出一股無措,轉頭望了望暮色漸濃的窗外,想起先前範成所言,神色黯然道:“學子仗勢欺人,先生不聞;後生受人欺辱,先生不問……敢問先生!”
垂在身側的手驟然緊握,她心一橫,揚聲道:“昨日開辦書院,所圖為何,今日袖手旁觀,又為哪般?今日這般,莫非便是先生經年所求——清塵高樹,梅鶴山水?!”
梅鶴山水出口,堂前的周清塵驟然回首。
潘月下意識退身半步,擡眼卻并不見她預想中的大動肝火、勃然大怒,反而……四目相對,潘月神情一怔——周清塵舒展的眉宇間依稀噙着幾分若有似無的欣賞。
她下意識甩甩頭,擡眼再看,周清塵已錯開目光,端起小幾上早已沒了熱氣的茶。
“萬般情由無奈,”淺啜小口,周清塵再度擱下茶杯,冷聲朝她道,“娘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利用小女芳妍!”
“我!”
潘月正要應聲,撞上他複又凜然的眼神,喉頭一哽,不敢置信般睜大了眼,顫聲改口道:“奴家、知錯,清塵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與奴家一般計較!”
堂中上下複又杳然。
周清塵垂睨着堂下,良久,似下了什麼決心,捋着長須,徐徐開口道:“陽谷縣人苦虎患久矣,令小叔于陽谷上下有恩。看在他的面子上,某将給李副使去信一封,就說……”
周清塵轉頭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今歲清塵書院好事成三——一為一年一度的迎夏宴,二為老朽壽誕,三逢得意門生範成喜結良緣。李恪多疑,收到請帖,必會下令追查……如此,娘子可還滿意?”
書房堂下,潘月緊蹙着眉頭,聞言驟然擡起頭。
聽他話裡的意思,不論書院裡外、陽谷上下,甚至方才春晖堂内不值一提的鬧劇,他皆一清二楚。
——在她到來前,他已知道她此行的目的。
可若是早已作出出手相幫的決定,方才那出又是何意?又為哪般?
為給她個下馬威?
為讓她分明尊卑有别,上官面前不得自稱“我”,而要謙稱“奴家”?
為讓她時刻謹記:公平是下位者的呐喊、上位者的施舍,非區區市井婦人能貪求?
日薄西山,堂下一片暮色蒼茫,潘月心上滿結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