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谷縣前拐角,芳茗茶室。
時近正午,茶室内裡人影寥寥。芭蕉落影的窗前,潘月武松兩人隔着茶幾,相對而坐。
“……方才已搡了回去,還這般生氣?”
夥計端來茶水,又悄聲而去。
隔着氤氲茶霧,潘月看清武松低垂着眼簾、氣鼓成河豚模樣的腮幫,噗嗤一聲——自兩名媒婆出現在巷口便壓在心上的郁郁刹時一掃而空。
“氣壞自己,不值當!”
她将熱茶讓至他跟前,擡眼瞧見正對着自己的頭頂,柳目下彎,放下清茶同時,右手上移至他毛茸茸的頭頂。
直至掌心傳來不同于狐毛的柔軟,潘月神情一怔,落在他頭上的五指下意識一曲。
——莫不是被那兩名媒婆給氣糊塗了,怎得下意識把人高馬大的武松當成了乖巧軟糯的小狐狸松松?
好在大松松與小松松一樣随性好相與,覺察出她的靠近,不僅不怪,反似習以為常般偏過頭,抵住她掌心,輕蹭了蹭。
潘月雙目一閃,驟然抽回手,遮掩什麼般低垂下眼簾,左手揉了揉右掌心依稀殘存的癢意,眉間微颦,雙手輕捧起茶碗。
“不才叨擾!兩位,樓裡的茶果點心用還用得慣?”
一枚櫻桃煎将将下肚,滿腹錯雜不等厘個分明,一道渾厚中帶着憨直的聲音自堂下傳來。
兩人下意識轉過頭看,卻是個大腹便便、錦衣折扇的男子,看裝扮似茶樓掌櫃。
“都頭來訪,真真讓我芳茗樓蓬荜生輝!”
待他兩人擡眸,男子于幾前不遠處站定,收起手裡的折扇,滿目堆笑,傾身朝兩人作揖。
“掌櫃多禮!”
潘月兩人連忙起身還禮,颔首道:“不知掌櫃如何稱呼?”
“鄙姓王,都頭與娘子不嫌棄,喚我王伯即可!”
茶樓掌櫃大多長袖善舞,笑意盈盈見了禮,男子轉頭吩咐樓中夥計另上了好幾樣稀奇茶果,而後陪兩人同坐窗前,天南海北,唠起閑嗑家常。
自上京風尚至南北不同,自前朝雅集至陽谷日常……一盞茶後,同坐三人惺惺相惜,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今日出門,兩位是要添置家用?還是置備些瓜果米糧?”
喚夥計換上新茶的功夫,王掌櫃叩着茶幾,好奇開口。
“不瞞王伯……”
想起變故頗多、一無所獲的一晌午,潘月一聲長歎,轉頭望着庸碌攢動的一街之隔,搖頭道:“我二人出門,本是為看看縣前是否有合适張鋪的店面。”
“鋪面?”王掌櫃輕叩茶幾的動作倏地一頓。
潘月颔首,又道:“王伯有所不知,我三人現下定居紫石街,每日來回縣前甚是不便;若有合适的鋪面,也能省了武大每日來回的功夫。”
“此話當真?!”
兩眼滴溜一轉,王伯撐着茶幾,探出上半身,雙目炯炯道:“娘子想租個鋪子?”
“雖有此打算,”潘月眼裡浮出不解,瞟了武松一眼,又轉向王掌櫃道,“方才在縣前繞了一圈,似沒有合适又空置的鋪子。”
王掌櫃直起身,撐在折扇搖了搖,很快合上,一手撐着茶幾,一手指向熙來攘往的對街,兩眼彎彎道:“兩位經過先前時,可曾瞧見燕子堂對面,那個人來人往的包子鋪?”
“包子鋪?”潘月凝目回想,順着他的手勢望了望門外,又轉向他道,“王伯的意思是,李三包子鋪?”
“正是!”
王掌櫃松開手,一手捋着八字胡,一手摩挲茶盞,端量着兩人,仿佛得意洋洋道:“不瞞兩位,不才落戶陽谷縣廿年有餘,家中小有薄産經營。除卻此間芳茗樓,那包子鋪,亦是在下産業。”
潘月黛眉微挑,眼裡噙着不解,看了看門外,又轉向他道:“王伯眼光獨具,兩戶商鋪各有千秋!”
“娘子誤會!”王掌櫃連連搖頭擺手,“不才并非為炫耀!”
他傾身替兩人續茶賠罪,斟酌片刻,才繼續道:“不敢瞞二位,昨日午後,包子鋪的李三急急尋來,說是收到家中急書,南陽縣老母病重,不得不回家照料。那包子鋪,自是開不得了!”
“開不得?”
潘月神情一怔,沒等再問,卻聽啪的一聲,王掌櫃收起折扇,眼裡顫動着獨屬于商賈的精明,唇邊噙着依稀溫和的笑意,拱着手朝兩人道:“方才娘子提起來縣前是為尋找合适的鋪面,若不嫌不才那鋪子窄小偏陋,不如承了在下人情,讓在下将那鋪子便宜些租給二位,如何?”
“此話當真?”
武松眼睛一亮,手捧着茶碗,轉向潘月。
兜兜轉轉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雲雲以為如何?”
“我以為?”
潘月清眸忽閃,指尖摩挲着茶盞邊沿,神情若有所思。
言語投契是一樁,實打實的讓利“讨好”是另一樁。
天下誰人不知,“商人重利輕别離”?投資眼光獨具如王掌櫃,又為何要讓利于初次照面的他二人?
“如此湊巧……”
潘月眼裡噙着思量,一面舉目環顧,一面開口道:“王伯見諒,奴家這廂少見多怪,隻是。”
摩挲茶盞的指尖微微一頓,她轉向縣前方向,正色道:“王伯兩個商鋪,芳茗樓鬧中取靜;包子鋪四通八達,極是難得。”
王掌櫃展開折扇,勾着唇角,神情愉悅。
“市集正中的商鋪……”
潘月收回目光,轉頭望着王掌櫃,微頓了頓,話鋒陡轉——
“隻要放出風去,怕是不出半個時辰,便會有人上門詢價。”
潘月剪瞳忽閃,盯住王掌櫃,沉聲道:“敢問王伯,你我再如何一見如故、相近很晚,滿打滿算,相識不過半日功夫。王伯大方,何以非将此商鋪賃與我二人?”
“娘子機敏!”
王掌櫃颔首收起折扇,神色間卻不以為忤,轉頭指着縣前方向,開口道:“包子鋪南北通透、東西相連,的确是縣前最好的鋪面!”
潘月目光忽閃,不等再問,對方已斂着衣袂繞出茶幾,退後三寸,朝兩人傾身作揖。
“王伯這是何意?!”潘月兩人連忙起身。
“娘子坐!都頭坐!”
王掌櫃擺手示意兩人安坐,而後坐回桌前,眉目間依稀噙着傷懷,沉吟良久,幽幽道:“有一事,不才本不欲外人知曉,隻細算起來,都頭本不是外人!”
潘月兩人不解更甚。
不等開口,王掌櫃一聲長歎,神色怅然道:“不瞞兩位,不才年少無子,十二年前才喜得麟兒。因老來得子,家中長輩溺愛非常,不知不覺,竟将我兒養成了嬌縱任性、無法無天的性子。”
潘月下意識蹙起眉頭,對座的王掌櫃兀自紅了眼眶,吸了吸鼻子,啞聲道:“去歲冬至,小兒王松瞞着家中長輩,孤身去了景陽岡,隻留下手書,說要去見識天地廣闊,要除去那為禍鄉裡多時的吊睛白額大蟲!”
“吊睛白額?!”潘月心一沉,下意識看向武松。
“令郎……”
話到嘴邊,擡眼撞見王掌櫃傷懷神色,又有些于心不忍。
“王伯節哀!”
王掌櫃黯然良久,摩挲着早已沒了熱氣的茶碗,擡頭朝潘月道:“如此,娘子可明白,性喜鑽營如在下,為何願将那縣前最好的鋪面,折價租給初初照面的兩位?”
“……原是如此。”
——打虎英雄武松,原是替他報了小兒血仇的恩人。
雖有諸多不解,見他雙目猩紅、滿臉神傷模樣,潘月遲疑再三,終究不忍開口細問。
她轉向武松,沉吟許久,又轉向對方道:“王伯莫怪,出門在外,還是小心為好。王伯若不棄,能否将房契取來,待我二人過目?若事實當真如王伯所言……待我二人回去與武大商議後,明日便能帶定銀來!”
“娘子周全!理當如此行事!”
王伯臉上陰雲驟散,倏地站起身,笑意盈盈道:“兩位稍待,不才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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