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歲久,小松苗修行越發倦怠,隻覺樹生漫漫,一眼已到頭。
如此一成不變的日子仿佛一頁白紙;不知過了多久,百年、千年,或萬年……小松苗的修為依舊停滞在生出靈智那年,不得寸進。
鏡中掠影千年。
一個萬裡無雲的好天——于鏡中的小松苗而言,又一個平平無奇的晴天——素來單調的畫面裡倏而多出一抹亮色。
——逶迤崎岖的山路上倏而出現一道與此間格格不入、正蹒跚學步的幼小身影。
“這是?!”
握着鏡柄的手倏地一顫,潘月杏眸圓睜,蓦然擡起頭。
——初照面時曾從松婆婆身上感受到的,全無來由、似曾相識的親切,原來并非她的錯覺。
曾陪她度過無數或快樂、或煩悶、或平平無奇少時時光的小松樹,曆經光陰輪轉、世事變幻,已然亭亭如蓋、蒼蒼老矣。
清眸倏地一顫,潘月伸手探向古松虬枝盤曲的樹幹,再次望向鏡中。
昨日光陰如水潺潺,耳畔松風瑟瑟。
借掌中古木為鏡,她得以一窺被遺忘在記憶深處的昨日掠影。
分明樁樁件件皆是親曆,落入小松苗的眼中,又似全然不同。
自蹒跚學步,至青春年少,山巅的小松苗始終是她最忠實可靠、始終如一的朋友。
——替她遮風擋雨、聽她閑話家常,陪她見證無數場或恢弘、或瑰麗的落日。
自也逃不過二八年華、少女心事——
“望他有大山的從容與氣魄……望他知衷情為何,認定一人,便一心一意、全心全意……”
“望他能為自己的另一半洗手做羹湯,好不好吃不打緊……”
“望他……将我納入他的生命,歡喜聽我‘唠叨’,諸事以我為先……”
“望他善良、勇敢,亦不失純真、率性……”
“……”
彼時的潘月不知小松苗得天獨厚,已修出靈性——能通人言、能識人心;整日裡絮絮叨叨、無所顧忌。
今日自鏡中得窺心音,潘月才知,山下那些家長裡短、凡塵俗事,甚至此刻讓她面紅耳赤的少女心事……皆為“紅塵緣法”。
——所謂修煉,不過解紅塵。
有了潘月無意間給與的、源源不斷的養分,多了對世情百态的理解與包容,小松苗的修煉一日千裡。
轉眼數載,鏡中的小人兒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與鏡外跪坐樹邊的娘子無二。
姑娘考上了大學,即将離開大山。
最後一次上山,她為老松除去滿身線蟲,額頭抵着比少時強壯不少的樹幹,滿目不舍。
“松松,照顧好自己……終有一日,你我會重逢……”
鏡中一刹,白衣蒼狗、滄海桑田。
小松苗成了蒼蒼淩雲的不老松,路過的狐兔鹿猴都要尊稱一句“松婆婆”;山下的地貌漸漸變了模樣,亦有了新的别名——景陽岡。
光陰荏苒,小松苗漸漸有些記不清,何時來的此間,今夕是何夕。
直至某日,依稀也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逶迤盤曲的山道盡頭,一隻渾身雪白的小狐狸皮頭夯腦、冒冒失失闖了進來。
小狐狸雖有慧根,彼時的小松苗已見過太多塵緣難了、世事變遷,已無心過問命裡過客、凡塵俗事。
直至某個傍晚,迷迷糊糊的小狐狸倚在她腳邊,搖着尾巴,安安靜靜陪着她看完了一整場恢弘無雙的落日。
遙遠的、仿佛故土的記憶轟轟烈烈、席卷而來。
她想起生出靈智的最初,那個時常到來,曾陪她看過無數場落日的小姑娘。
她記得小姑娘的話——來日必會重逢……
不請自來的小狐狸,莫不是換了形态的她?還是她的塵緣?
松枝倏忽輕搖曳。
昔日小姑娘隔三差五的“喋喋不休”“少女心事”凝結出一滴“塵緣”,曆經歲月輪轉,始終為她收在最緊要處。
垂首刹那,不知怎得,那滴塵緣悄然墜落。
好巧不巧,正墜在仰頭望來的小狐狸眉間,點化他生出了靈智。
“阿也!”
小狐狸不知前緣,生出靈智後滿心歡喜,翹着尾巴,繞着古松直打轉。
“婆婆,依照狐族規矩,既是得婆婆點化生出了靈智,但請婆婆賜名!”
“名?”
滿樹松枝瑟瑟搖曳。
腦中倏而浮現出某個遙遠的午後,瘦弱的小姑娘頂着滿頭大汗,花了一整日功夫,替她除去滿身線蟲。
彼時長風萬裡,晚照如瀉。
她站在萬般奪目間,喘着粗氣,笑靥生花。
——“松松此間無二!”
昨日“壯語豪言”猶在耳畔,古松枝葉搖顫,軟語輕喃:“松松……”
“松松?我有名字了!自今日起,我名作松松……”
“簌簌——”
鏡面正中,天真懵懂的小狐狸還在繞着古松打轉,“松松”二字穿越千年時光回廊,随同那滴千年不敗的塵緣,悄然墜落,融入小狐狸眉間,化作一朵焰火,刹時消隐無蹤。
——紅塵因果,原來前緣早定。
搭着樹幹的五指微微一曲,潘月蓦然擡起頭,眸間湧出仿似近鄉情怯的錯雜。
眼前的老松卻在她擡眼刹那變了模樣。
不同于鏡中,亦不同于方才,枝葉搖曳間,松婆婆周身倏而多出一層清冷、聖潔又缥缈的柔光。
松木榻平穩置于正前。
無數蘊着生機的淺綠色光點仿佛夜半流螢,起舞、跳躍,萦繞潘月與松松周圍。
隻片刻,仿似下定了什麼決心,淺綠色光體齊齊轉向,湧入松松胸口,如潮湧浩浩蕩蕩、無窮無盡。
“松松?!”
潘月心一沉,蓦地擱下松木鏡,飛跑向榻前。
“松松?松松莫怕……”
榻上的小狐狸依舊無知無覺。
不知過了多久,綠色光點齊齊褪去,四下惟有松風杳然。
“瑟瑟——”
“婆婆,松松為何……”
潘月緊擰着眉頭擡起頭,神情緊跟着一怔。
“婆婆?!”
刹那而已,葳蕤蒼翠的樹冠頹落成枯敗模樣,似長者華發蒼蒼、垂垂老矣。
“婆……”
潘月蓦然起身,不等開口,頭頂上方忽而落下一枝枯木,拂經她眉眼,探向松木榻。
——依依不舍,似正無聲告白着她的甘願與報答。
“簌簌簌——”
晚風拂過,枯葉片片墜落。
眼前的松木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至……晚風止歇,潘月清眸微顫。
——依稀昨日初相見,回首已千年。
“……雲雲?”
潘月喉口酸澀,心下正怅然,吱呀一聲,垂在榻前的手被牽住,松松微弱卻清晰的聲音蓦然落入耳中。
指節下意識一抽,垂目看清榻間重又變作人形的松松,狂喜湧上心口,潘月猛撲上前,一把抱住了松松。
“松……”
大悲接着大喜,心有萬語千言,話到嘴邊,隻剩一聲哽咽。
“雲雲莫怕!”
松松已撐坐起身,回身看了看重又變成小松苗的婆婆,明白出了何事,枕在她頸邊,輕拍了拍她微微顫抖的後背,柔聲道:“雲雲莫怕,婆婆耗盡百年修為,好在性命無礙;再過幾年,她必定能亭亭如昔!”
“……好!”
心上酸澀緩過一陣,潘月坐起身,看了看兩人身後的小松苗,又看向松松,雙目通紅。
“松松可還好?可有哪裡不适?傷口好了不曾?”
“無妨。”
松松輕聲打斷,看她又哭又笑模樣,滿心不舍伸出手,指腹輕探向她泛紅的眼角、鼻尖。
似為轉移她注意力,又似突然想起什麼,松松頭一歪,眼裡顫動着狡黠,語調輕快道:“上山時,彼時在車上,雲雲說願為了松松出世,同來景陽岡,此話可作數!”
潘月神情一怔,眼裡飛掠過一絲羞赧,很快仰起頭,眸間映着漫天風月,神色堅定道:“娘子一言,亦驷馬難追!”
松松一雙狐狸眼刹時渾圓,很快下彎。
“雲雲願為松松出世,松松又如何舍得……”
左手剛拉住她右手,話沒說完,垂目瞥見她左肩傷痕,松松臉色驟變。
“雲雲受傷了?!”
潘月已然忘了左肩傷口,待他提起,才不甚在意地偏過頭看了看。
“無妨”二字已到嘴邊,餘光裡映入松松滿目擔憂模樣,清眸忽閃間,潘月的眉眼倏而溫柔。
“嘶——”。
“如何?”松松跪坐榻間,急得手忙腳亂,“疼嗎?”
“疼……”
潘月倏而湊前。
吐息咫尺間,她擡眼望着對方清皎如月的雙眸,清眸流轉、柔聲缱绻。
“松松,雲雲突然有些記不清,你們狐族,若見同伴受傷,當如何?”
互相舔舐傷口。
答案已在嘴邊,話卻說不出口。
想起半年前雞同鴨講的初相見,松松清眸一顫,不時前還不見血色的面頰如同燒開的熱水壺般,汩汩汩……臊得兩靥绯紅。
“雲、雲雲……”
見他眼神閃躲羞赧模樣,潘月眼裡泛起星點笑意,又似吃痛般,輕抽了一口氣,颦着眉,垂目看着幾近結痂左肩,輕聲道:“若不願,便罷了。”
“我、我……”
扣着松木榻的五指緊握又松開,松松跳下松木榻,滿目羞赧瞄她一眼,頂着兩靥酡紅,急急忙忙道:“雲雲稍待,我去摘些地榆回來!”
“欸!你……”
不容她挽留,松松已“慌不擇路”,朝林間方向倉惶而去。
“噗嗤——”
遠空落霞恢弘,漫山晴絲如瀉。
潘月肩倚兒時舊友,遙看松濤流雲,晚雁橫空,吹着晚風,靜待愛人歸家。
兩眼如月彎彎。
金秋月。
遠山闊,暮雲舒,松風輕。
桂子閑落,影橫斜,倦鳥相依。
一年一度,月圓滿,人間又逢團圓時。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