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抱膝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星星。

城裡的星星總是很少，月亮也渺遠，在雲霧掩映下看不分明。整片夜空就像一塊黑壓壓的幕布，讓李纨覺得喘不過氣來。

每次放長假，李纨都會回父母家。這次也不例外。她以收拾東西為理由，在自己家拖延了一天，最後還是得回家。

李纨父母住在在明珠市一所重點高校附近的别墅區中。李家家境殷實，李纨的父親李守中是這所重點高校的理科教授，還兼任了行政方面的職務，仕途順遂。因為丈夫的關系，李纨的媽媽也順理成章地在高校的教務處工作。李纨是家中的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

回家的那天天氣很好，氣溫不高，天公作美，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李纨不愛開車，打車回到家門口，提着大包小包走進院子。

一進門，李守中先上下審視了一番李纨的穿着打扮。見李纨穿着得體，妝容淡雅，整體打扮保守的同時不失精緻，面上露出一點滿意的神色，點點頭讓她進來。

“這才是我們李家女兒該有的樣子。”哪怕李守中一句話都沒說，李纨也知道他父親心裡在想什麼。

畢竟，李守中這套道德規訓，她從小到大不知道聽了多少遍。在李守中看來，在這個社會當中，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位置。男子漢大丈夫，自然志在建功立業；而女人的最高人生目标無非四個字，賢妻良母。

他的妻子，李纨的母親，人稱李夫人的，就是一位完美符合這種标準的女性。她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不必賺大錢，隻要面子上說出去體面，時間充裕，能夠顧家即可；她保養得宜，和丈夫出門參加儀式活動時，也能做一個得體的陪襯。因為李守中在世俗意義上算得上是一個優秀的男人，李夫人也樂于做一個人人羨慕的富太太加賢内助。

李纨不知道母親年輕時想法是否有不同，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跟父母缺少交流。每次回家，她都感覺自己在玩某種角色扮演遊戲，遊戲的要求是扮演一個聽話的女兒。

李纨自覺自己完成得算是不錯了。這次回家，李纨也按照慣例給父親準備了好茶，給母親帶了保養品。

她的父親坐在沙發上，看見李纨帶來的東西，并不起身，隻讓李夫人把東西收好。李夫人表情滿意，但是嘴上依然狀似責備：“你這孩子，回來就是了，不必帶這些。下次，可不許再破費了。”

他們家人似乎一直如此。明明喜歡李纨每次回家都帶上禮物，但是從不明說。有一次李纨想要試探家裡人的反應，故意沒有帶東西回家，明顯便感受到父母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那次晚上吃飯的時候，她爸便發表了長達二十分鐘有關李纨不懂人情世故的演講。

李纨早已習慣家人的口是心非，順着母親的話，說自己這是孝敬他們的一片心意，算不得破費。

除了有時外出應酬，大部分時間，李纨父母總是健康飲食，習慣在家裡吃。明明有做飯的阿姨，但是李家依然慣例要求家裡的女人洗手作羹湯。李纨還在讀書時，家裡說要以她的學習為重，不常讓她幫忙。現在她碩士畢業，回到家鄉工作，每次回家，她的父母開始要求她跟着母親一起學做飯。

其實李纨并不喜歡油煙味，也沒有在做飯的過程中找到什麼樂趣，但是每次父母這樣要求時，她依然還是會順從。這種順從和馴服，好像成為了她的一種本能。她總是會覺得，雖然她對做飯沒有興趣，但是好像也并不讨厭，那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夫人每次都會細緻地教導李纨。成品出爐時，她還會欣慰地感歎，不知道以後是誰可以這麼幸運，娶到她們李家的女兒。

李纨隻是沉默地做事，露出一個在母親看來是在害羞的勉強笑容。

李家餐桌不需要别人服侍。晚飯完成後，阿姨幫忙把菜端上桌子，便習以為常地離開，餐廳裡隻留下一家三口。

李守中奉行食不言寝不語，從小就教育李纨，吃飯時要吃相優雅，嘴裡喊着東西絕不可以講話。

李纨也樂得埋頭吃飯，并不主動開口。她非常清楚他的父母在飯桌上将要問什麼問題，隻能用沉默着拖延它的到來。

“纨纨，你和賈珠最近相處得怎麼樣？”在父親的一個眼色下，母親開口了。

李纨已經在心裡盤算過很多次，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才能既拖延這件事的發展，又不引起父母的不滿。

她咽下嘴裡的飯菜，斟酌着話語，不疾不徐地說：“挺好的。不過，我們都覺得雙方還需要再相處一段時間，多了解了解彼此……”其實，這三個月以來，李纨和賈珠滿打滿算也就一起吃過七八次飯，每次吃飯時，雙方的反應也冷淡又平平無奇。在李纨看來，他們兩人現在連戀愛關系都不算，能有什麼相處不相處可言。

“你們已經接觸了三個多月了吧？”李守中有點不滿，“李纨啊，你年齡也不小了，還是該盡早考慮結婚生子的事了。”

“你要是不趕緊抓住賈珠，等過了三十歲，就沒有男人要你了！你難道準備一輩子做不結婚的老姑婆嗎？”

“要我說，就不該讓你去讀研究生。真是把心都讀野了。”李守中邊說邊搖頭，“你當初還說你想繼續讀博士。女孩子家家的，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要結婚生子，回歸家庭。”

李纨感到自己手裡的筷子被自己攥緊了。平心而論，李纨一直覺得自己才二十八歲，還很年輕。她也從不認為自己的人生價值應該寄托在家庭上。她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

但多年以來在這個家中生存的本能，讓她知道此刻自己應該露出的神色是怎樣的。李守中已經五十多歲，思維早已固化，李纨哪怕再是平和地向他解釋自己的觀點，對他來說也像是一種挑釁。李守中隻會認為李纨在挑戰他作為一家之主的權威，更加覺得李纨是因為讀書太多，才變得不再馴服。

于是李纨隻是面無表情地輕輕點點頭。

見李纨沒有執意跟父親唱對台戲，李夫人連忙打圓場。“下次，下次纨纨把賈珠帶回家來吃飯吧，我們大家都見一見，相互了解一下。”

李纨沒說話。李守中連忙順着李夫人鋪的台階下。“嗯，這還差不多。”

他飲一口湯，又語重心長地感歎：“其實，我們家李纨，還算是乖孩子了。至少比她那兩個堂妹要好得多。聽說李绮現在在當什麼主播。上次來我們家，你看她穿得不三不四的，褲子那麼短，一彎腰，連屁股蛋都要露在外頭了，真是有傷風化，成何體統！” 其實李绮穿得哪有李守中說得那麼誇張，隻是在李守中看來，女人穿了膝蓋以上的裙子就不是什麼正經人。

李纨依然不語。李夫人連忙給李守中用公筷夾了幾筷子菜，用行動催促他趕緊多吃飯，少說兩句。

一家人在詭異的氣氛中吃完晚餐。

飯畢，全家人又客廳坐了一會，沒話找話地各自喝了一盞茶。李守中和李夫人要出門散步，這才開恩，允許李纨上樓回自己的房間早點休息。

李纨的卧室在别墅的三層。平心而論，這是一間稱得上豪華的房間。房間裡使用了昂貴的全套木質家具，書櫃很大，裡頭塞滿了李纨從小到大購買的各類書籍。房間内設施齊全，雖然李守中性格保守，但該給女兒配備的還是一應俱全，李纨房間裡也有自己單獨的衣帽間。

在讀中學的時候，李纨曾經也很奇怪，為什麼她沒辦法像是她的同學們一樣，每天都覺得自己很幸福。明明她家境不錯，父母雙全，家中也沒有腌臜的狗血事件，但是她總是感覺不到幸福，反而隻覺得壓抑。

當時的她習慣了反思自己。也許，就像父親在青春期常常指責她的那樣，她總是一個不滿足的女孩。她不像父母一樣曾經白手起家，起于微末，所以她不會意識到自己擁有這樣優秀的條件已經非常幸運了。

這麼多年來，李守中的問題反反複複地萦繞在她的耳邊：你究竟有什麼不滿足的？

後來去京城讀大學，李纨見過的人越來越多，她才越來越意識到，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和她家一樣保守。不是所有的父親都像他的父親一樣，強調一家之主的地位，卻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以工作為理由缺席。不是所有的母親都像她的媽媽一樣，在她和父親争執的時候，永遠第一時間站在父親那一邊，要求她聽話懂事。

這時，李夫人推門進入李纨的房間。她習慣了從不敲門，因為在李家父母眼中，李纨還是家裡的小女孩，不可能也不應該有什麼需要瞞着媽媽的地方。李纨曾經試過提起兩次進房間要敲門的事，得到的隻是父母的不以為然。此後她便也不再提。

李夫人看見李纨坐在窗邊，徐徐走上前，兩人坐在一起。

這麼多年來，李夫人早已熟練作為父女兩人之間說合的那個人。

李纨也清楚李夫人要說什麼。她知道媽媽并不完全認同李守中那套理論，但是媽媽從不當面反駁。李夫人信奉女人如水，在外面要給足男人面子，讓他感受到自己作為大家長的地位，私底下，卻可以靠妻子的溫柔小意，潛移默化地達成自己的目的。李夫人财政大權掌握在手，在無傷大雅的方面也樂得哄哄李守中。

這次也是一樣。李夫人勸李纨不要跟她父親一般計較，他那些保守的觀念，聽聽就過了。

這樣的話李纨覺得自己從小到大已經聽過了一萬遍。青春期的她會反駁母親，覺得媽媽沒有主見；現在她知道母親有她的立場和生存方式，于是隻是沉默地點點頭。

至少這樣可以讓媽媽開心一點。畢竟，李夫人要的也隻是李纨的态度。

就如同李纨所想的那樣，母親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又閑聊了幾句便離開了。

李纨依然坐在窗台上。

她覺得，自己家就像是一個，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卻沒有任何人可以在其中獲得真正幸福的地方。李守中隻是需要自己的家庭中有賢惠的妻子，懂事又值得驕傲的女兒。當李纨的想法不符合李守中的預期時，他絕不會試圖理解李纨的想法，而是想盡辦法将女兒扭轉到自己的道路上來。

她回憶起自己碩士快畢業的時候。那時她已經成功申請到了phd，有獎學金，并不需要家裡出多少錢。自從讀了大學，李纨常年不在家中，交流更少。她本以為父母會支持她在事業上的發展，但是李守中卻強烈反對。他先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終甚至在電話裡以死相逼，不允許她繼續求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