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霁雲不欲多言,隻讓他在此處等候,待盤查過後再療傷,便去了連柯玉所在的房間。
房門敞開一條窄縫,遲珣瞥見連柯玉那模糊不清的側臉。光線照進,僅映亮沾在她蒼白下颌上的星點血迹。
恰在此時,連柯玉偏過頭,與他遙遙對視。
那雙鳳眼清冷,瞧不出絲毫鮮活的情緒,帶着刀刻般的木然。
不過須臾,她便移開了眼神。
遲珣微歎一氣。
方才他來戒律堂,起先便進了她所在的房間。本意是打算祛除藤毒,不想剛看見他,她便問楚念聲在何處,得知他不清楚後,她就像陡然變成了木雕一樣,低垂下頭,再不出聲。
沒過多久,楚霁雲就叫走了他,到最後也沒祛除藤毒。
但那一瞬的活絡與關切的的确确存在,令他又想到适才楚念聲言之鑿鑿地說她與裴褚崖要害她。
還有他給楚念聲紮針時,感覺到的那一縷起伏在靈脈間的異樣。
是隐瞞了什麼事嗎?
他若有所思地移過眼眸,又望了眼楚念聲所在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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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霁雲進門,恰對上連柯玉那雙清冷冷的眼眸。
他對這分家的堂妹印象并不深刻,隻記得幾年前楚家布下大宴,這堂妹也曾赴宴。
她并不算起眼。
性子内斂,被爹娘和弟弟壓在頭上,走路都要低着頸。
夜間,她那性情愚頑的弟弟支使她去荷塘摘蓮蓬,當時他恰好在附近的水榭裡,還沒來得及阻止,就見那瘦弱小孩兒撲跳進荷塘,裹了滿身淤泥。
動作靈敏,看得出筋骨不錯——至少比她那弟弟強上不少。
但這荷塘看着淺,實則極深,她一下去就險些溺水,危難間恰好撞見不願見外客而躲在船上的楚念聲,就此被撈上船。
他這妹妹一向誰的臉面都不願給,被突然出現的泥人打攪,心底極不痛快。
問清楚是那堂弟讓她下荷塘采蓮蓬,她當即就搶走連珂玉手上的蓮蓬,還特意裹滿淤泥丢擲出去,打中堂弟的額心,将他擊暈在地,并大罵:“大晚上鬼鬼祟祟支使别人摘什麼蓮蓬,你當你是荷花成精來找你八輩子沒見過的花托了?!”
一句話罵得旁邊的連柯玉也噤了聲,連耳廓都透着紅。
往後他再沒見過這堂妹。
如今再逢,那張模糊的面容仍舊透出些清苦,攢在眉眼間疏冷愁緒也與當日如出一轍。
隻是臉上與身上都沾着紅豔豔的血,不免顯得詭谲。
但他并不關心這些,開門見山地問:“念聲素來不喜妖氣濁重之處,她去地妖巢穴一事,與你有關?”
連柯玉卻問:“長姐傷勢如何?”
楚霁雲微微蹙眉:“此事與你無關,你隻需如實應答。”
連柯玉移開視線,眼神稱得上有些呆滞地盯着桌面上的一點刻痕。
“我不知道。”她說,“你應該去問長姐,她說是什麼,那便是什麼。”
楚霁雲也不是個緊追不放的性子,見她不肯說,轉身便要走。
在跨出房門的刹那,連柯玉忽出聲叫住他:“楚師兄。”
楚霁雲停下,看她。
連柯玉攥着腰間垂下的褪了色的布帶,無意識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眼睛卻還盯着他。
她面有猶豫,終還是問出口:“此事,是否會影響到入宗考核?”
“若沒有擅闖禁地,便無事。”
她似乎松了一口氣,又問:“那……連澍呢?他有沒有通過試煉。”
連澍便是她那弟弟。
楚霁雲:“暫且不知。”
連柯玉點點頭,又恢複了那木然模樣。
楚霁雲出門,漸覺一絲異樣。
他對這堂妹印象不深,但有一件事時至今日都還記得。
那時他也不過五六歲,除夕當晚去祠堂祭祀,忽聽聞分家抱來個小女娃,要去祠堂請老仙師開靈。那小娃娃卻将東西都砸了個粉碎,說什麼都不肯修習靈術,還說修了也是給砧闆上的肉捏揉捶打,更好入口罷了。
這一席話沒頭沒尾,像是聽不懂的糊塗話。
後來他才知道,這小女娃便是連柯玉。
如今十幾年過去,昔日說什麼也不肯修習靈術的人,竟也會這般在意試煉結果麼?
這念頭如羽毛般從他思緒間飄過,轉眼間就抛之腦後,丁點痕迹都沒留下。
楚霁雲又去了裴褚崖所在的房間。
和連柯玉不一樣,裴褚崖的面色要溫柔許多。
一見他,他便喚了聲:“楚師兄。”
看起來的确溫和有禮——如果能忽視掉他臉上的斑斑血迹的話。
楚霁雲輕一颔首,問他:“念聲緣何會出現在地妖的域界。”
裴褚崖輕聲說:“此事是我不對。我探到那裡藏着靈石,便約她一道前往,不想竟掉進地妖的陷阱。”
“試煉并非兒戲,無需兩人——甚至三人同行。”
“是,但天黑危險,小瀑布附近又出現了蛇妖,有位遲珣師兄說即将設下禁制,封住一小部分區域。她也是為了帶我走出禁制,才會與我同行。之後我又探到靈石,再之後……”
聽他提到小瀑布,楚霁雲很快就明白過來——他早就知道了蛇妖作亂、禁制封鎖的事,如果是想走出禁制的範圍,根本不需要走那麼遠,更别說進入地妖的域界。
或許裴褚崖不清楚禁制的布設範圍,可他清楚。也正因他清楚,才覺察到不對勁:楚念聲或是别有所圖,才會帶他去那兒。
他略作思忖,又道:“掉入陷阱後,你們未曾同行。”
裴褚崖始終微彎着眉眼,語氣也輕和。
他解釋道:“此事也要怪我,我中了藤毒,被迫化出妖形,倘若再與她一起走,隻怕多有拖累——楚師兄,不知她的情況如何?”
他的字字句句都在為楚念聲考慮,楚霁雲卻覺不是滋味。
這話聽着,倒像是楚念聲嫌他是個累贅,要故意甩開他了。
他無聲望着他,想從這張溫柔面上看出分毫異常。
可他眼底的柔色是真,神情和言語間透露出的關切與擔憂也不假。
指腹微微一撚,楚霁雲不再追問。
他沉默地思索着,許久——到門外的日光逐漸偏斜,在門扉上透出昏黃的影。
而裴褚崖也靜候着,一動不動。
“嘭——”無聲的僵持中,身後的門突然關上。
楚霁雲終于開口:“聽聞你和連柯玉殺了不少地妖。”
“是。”裴褚崖溫聲問,“這事是否壞了規矩?”
“不曾。”楚霁雲往前一步,從上冷冷俯視着他,“方才有弟子來報,已找到地妖屍首共一百三十餘隻。”
“啊,這樣麼?”裴褚崖眉眼間掠過一絲歉色,“是因為此事,山神娘娘才會動怒嗎?”
楚霁雲卻問:“有氣力險些殺淨地妖,卻擔心拖累念聲——褚崖,原因何在?”
眼中的歉笑凝了瞬,須臾又恢複,裴褚崖不急不緩地說:“被迫顯露妖态,太容易失控。想來,念聲也不願見我,楚——”
一道恰如銀晖的靈力忽從楚霁雲袖中飛出,徑直刺向他的太陽穴。
裴褚崖眼簾微擡,起身避讓。
但對方出手實在太快,他到底還是晚了步,叫那靈力沒入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