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裡,鄭秋娘剛坐下,兩個丫鬟還規矩地站在身後。
顧笙笑道:“在我這兒不必拘禮,都坐。”他看向鄭秋釀,親自斟了三杯桂花蜜茶。
不多時,阿福端來三層紅木食盒。
揭開第一層,六隻晶瑩剔透的玉兔乖乖趴着,耳朵是兩片薄荷葉,眼睛用黑芝麻點綴,肚皮裡隐約可見流動的奶黃餡。
“這是......吃食?”
鄭秋娘不可置信地拿起銀匙,輕輕碰了碰兔耳朵,那薄荷葉竟微微顫動,像是活了一般。
“奶.凍玉兔,”顧笙做了個“請”的手勢。
年紀小些的紅喜忍不住先舀了一勺。
奶.凍入口的瞬間,她瞪圓了眼睛,捂住嘴說不出話。
鄭秋娘見狀也嘗了一口,椰香在舌尖化開,緊接着奶黃餡湧出,甜而不膩,帶着微微的鹹鮮。
“好吃!”鄭秋娘難得露出驚訝神色,“這些你是怎麼做出來的。”太不可思議了~
這個問題要解釋起來挺長的,顧笙笑道:“商業機密。”
接着揭開第二層。
第二層是四枚金絲酥,每根酥絲細如發絲,頂端綴着可食用的金箔。
鄭秋娘拈起一塊,酥皮竟在手中簌簌作響,像是捧着個金色鳥巢。
“當心燙。”顧笙提醒道,“裡頭是現熬的山楂玫瑰醬。”
鄭秋娘咬了一口,酥皮在齒間碎裂的聲響清晰可聞,酸中帶甜的花果香瞬間充盈口腔,她不由自主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發現自己的兩個丫鬟已經不顧形象地把金絲酥吃得滿手碎屑。
“顧公子,”翠竹紅着臉問,“這點心裡是不是摻了酒?吃完渾身暖融融的。”
顧笙點頭,打開最後一層,“最後這個要趁熱吃。”
第三層躺着六枚翡翠色的團子,表皮透亮得能看見内裡纏繞的淡紫色紋路。
鄭秋娘用筷子夾起一個,那團子竟像活物般在筷尖顫巍巍地晃動。
“這是用艾草汁和的皮,”顧笙補充道,“我叫它‘青團弄月’。”
桃兒心急,一口咬下半隻團子。
艾草的清苦與芋泥的綿甜在口中交織,鹹蛋黃的顆粒感恰到好處地穿插其間。
小丫鬟吃得眯起眼,活像隻餍足的貓兒。
鄭秋娘細細品完一隻,放下筷子,指尖撫過繡金羅帕拭了拭唇角,檀口微啟輕歎:“怨不得近日州府貴眷們甯可排隊也要來你這兒,這點心不僅好吃,還吃出了意境。”
她指了指青團,“外皮如翡翠,内餡似流雲,可不就是‘青團弄月’麼?”
顧笙給三人續上茶:“鄭姐姐到底是見過世面的,我給家人們嘗新,他們僅以‘甜而不膩’來評價。”
“少拍馬屁。”鄭秋娘笑罵,從袖中抽出一張單子。
“說正事,布莊最近接了個大單,我打算用你調的那幾款新色,若成了,分紅至少翻三番。”
顧笙笑道:“我隻需負責技術這一塊,其他的就全權交給你來定奪。”
鄭秋娘聞言,唇角漾起一抹無奈的弧度。
對方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在她心尖化開溫熱的漣漪,連執手帕的指節都無意識收緊三分。
兩人又聊了許久,最後,翠竹和紅喜各自提着一盒精緻的茶點,主仆三人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待人走後,周林安這才探頭探腦走了過來,“她是......鄭家布莊的掌事人?”
顧笙點了點頭。
“那個,你們是怎麼認識的?關系好像還不錯。”周林安好奇問道。
顧笙輕輕側頭,略感驚訝,“你、對鄭姐姐很好奇?”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周林安的耳尖好像微微發紅了。
“咳咳咳,那個......”
周林安略帶尴尬地開口:“那什麼,還不是我大哥,我之前總是聽大哥提起她,說她是個奇女子,獨自一人支撐起了鄭家......”
顧笙點了點頭。
在這個禮教森嚴、綱常為鐵律的世界——鄭秋娘以一介女流之身縱橫商海,這般膽識氣魄,确實擔得起‘奇女子’三字!
顧笙不疑有他,簡潔地叙述了他們之間的故事,但并未提及合作的事。
“下次要不要引薦你們認識?”他随即問道。
“一言為定!”周林安立即回應道。
顧笙...怎麼感覺怪怪的呢?!!
翌日,明月樓門前人頭攢動,一塊嶄新的檀木牌子立在門口,上書“明月樓會員制今日開啟”幾個鎏金大字。
顧笙站在櫃台後,手中把玩着十枚精緻的白玉牌,第一章牌上刻着“壹”字。
前十的玉牌要留着,打算送人的。
“諸位貴客請看。”他提高聲音,将第十一号的白玉牌舉起。
“這是我們明月樓最高級的玉牌會員憑證,前十已經售出,現在從第十一号開始。”
“玉牌會員每月可優先品嘗新品,享受雅座預定,更有茶藝大師親自侍奉。”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歎。
一位衣着華貴的中年商人擠到前面:“顧老闆,這玉牌如何辦理?”
顧笙微微一笑:“充值一百兩即可成為玉牌會員,限量五十位,按編号排序,今日前十位辦理者,額外贈送新品點心一盒。”
話音剛落,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那商人立刻掏出銀票拍在櫃台上:“給我辦一張!”
周林安連忙接過銀票登記,手腕卻被人一把抓住。
轉頭一看,竟是杜夫子帶着幾位富家公子擠了過來。
“老朽雖非富商,但也不能落後。”杜夫子捋着胡須笑道,“給我那不成器的孫子辦一個,編号就要這第十一的。”
在場的自然沒人與之争搶這第十一号玉牌,但後面的就又開始争搶了。
櫃台前頓時亂作一團,周林安忙得額頭冒汗,手腕酸得幾乎握不住筆。
顧笙見狀,低聲道:“我去後廚看看。”
後廚裡,阿福正指揮着幾個夥計裝盒。
見顧笙進來,他興奮地報告:“顧公子,兔形奶凍已經賣出三十份了!那位杜夫子嘗過後,又點了五份說要帶給友人。”
顧笙點點頭,目光掃過忙碌的廚子們。
突然,他注意到角落裡一個陌生面孔正在偷看制作過程,那人見被發現,立刻低頭假裝擦拭竈台。
“新來的?”顧笙走過去問道。
“回、回東家的話,小的是昨日剛招的幫工。”那人結結巴巴地回答,眼神閃爍。
顧笙沒有多言,隻是吩咐阿福:“去跟你們家公子說一聲,讓他記下今日所有新進人員的名單。”
回到大堂,會員辦理的熱潮仍未減退。
幾位已經拿到玉牌的客人正圍坐在雅座品嘗新品,談笑風生。
“你們聽說了嗎?聚仙閣也出了蝦餃,價格隻有這裡的一半。”一個商人模樣的客人壓低聲音道。
旁邊一位衣着考究的公子哥嗤笑一聲:“我昨日特意去嘗了,皮厚餡少,湯汁全無,跟明月樓的簡直天壤之别。”
“可不是嘛!”另一位客人附和,“還有那福滿樓的‘仿制版’杏仁酥,甜得發膩,我家小厮吃了都說牙疼。”
這些議論聲清晰地傳到了角落裡幾個看似普通食客的耳中,其中一人臉色陰沉,匆匆結賬離去。
與此同時,聚仙閣後院的正廳裡,三盞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濺。
“欺人太甚!”聚仙閣孫老闆才拍案而起,肥胖的臉漲得通紅,“一個新起的小小茶樓,也敢如此嚣張!”
八珍樓馬東家撚着山羊胡,陰恻恻地道:“那會員制分明是針對我們。”
“一百兩銀子一個玉牌,他明月樓也真敢要價!”
“更可氣的是那些文人學子。”劉掌櫃咬牙切齒,“自從杜老頭帶人去過後,我家酒樓的常客少了一半!”
這杜老頭說來也是一奇人,此人毫無背景勢力,卻因寫得一手好文章,在文人圈裡極有威望。
盡管外表不修邊幅,卻有着好些個虛名,連達官貴人都渴望與之結交。
他不追求虛名,更不受制于任何規則,行事全憑内心所向。
每當遇到麻煩,總有人争先恐後地為他排憂解難。
有謠言私下流傳,他之所以能安然無恙,是因為背後有着強大的關系在京城。
否則,以他的行為處事,早被人弄死八百回了。
但真相究竟如何,無人敢試探。
“哼,若不是顧及那老東西,我定要讓他知道得罪我聚仙閣的後果!”孫老闆怒哼道。
馬東家輕搖折扇,眼中閃過一抹狠厲:“此事還需從長計議,那顧笙既然敢如此嚣張,必然有所依仗。”
“依仗?他能有什麼依仗!”劉掌櫃不服氣道,“不過是仗自己身為哥兒的那點姿色。”
那周家的老二不就是被他迷惑上了,又出錢又出人和鋪子的!
馬守财的兒子馬承業一直沉默不語,此時突然開口:“父親,兩位叔伯,不如我們三家聯手,把價格再壓低三成。”
“明月樓根基尚淺,撐不了多久。”
“糊塗!”馬守财瞪了兒子一眼,“價格戰打到最後,吃虧的是我們自己,況且,那顧笙的合夥人還是周家。”
他周家,可不缺錢。
馬東家眼珠一轉:“不如......我們派人混進去,把他們的配方......”
“你以為我沒試過?”劉掌櫃打斷他,“那顧笙精得很,後廚看得嚴實,之前的都是周家家生子,後面新招的人都要查三代。”
三人正一籌莫展,先前在明月樓打探的夥計匆匆跑進來,将聽到的議論一五一十彙報。
孫老闆聽完,臉色更加難看。
“去,把周家那個老賬房請來。”他突然吩咐道,“聽說他最近手頭緊。”
夜幕降臨,明月樓終于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
周林安揉着酸痛的手腕,看着賬本上密密麻麻的記錄,臉上卻滿是喜色。
“顧笙,今日光會員費就收了近三千兩!還不算點心酒水的收入。”他興奮地說,“你這一招太妙了!”
顧笙卻沒有立即回應,他正仔細檢查後廚的食材庫存。
突然,他指着一罐上等龍井問道:“這茶昨日還有半斤,怎麼今日就見了底?”
負責茶水的夥計支支吾吾:“可、可能是泡多了......”
顧笙眼神一凜,決定不打草驚蛇,繼續檢查,心中暗想,看來必須對新招募的人員重新進行審查。
第二天一早,明月樓門口貼出了一張新告示:“為答謝厚愛,特推出‘夏季品鑒宴’,玉牌會員可攜兩位友人免費品嘗,僅限前十位預約。”
消息一出,全城轟動。
不到半個時辰,十個名額就被搶購一空,其中不乏三大酒樓的常客。
八珍樓内,馬守财氣得摔碎了最心愛的茶壺:“豈有此理!這是明目張膽地搶我們的客人!”
馬承業卻露出一絲陰笑:“父親别急,我已經安排好了,今日品鑒宴,會有人給明月樓送上一份‘大禮’!”
正午時分,明月樓雅座高朋滿座。
顧笙親自為貴客們講解每一道點心的制作工藝,赢得陣陣掌聲。
就在他準備展示最後一道“金桂蜜藕”時,大堂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有蟑螂!點心裡有蟑螂!”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
一個衣着華貴的婦人指着桌上的點心盤,臉色慘白。
周林安急忙趕過去,果然看到一隻死蟑螂躺在咬了一半的芋泥酥旁。
“這、這不可能......”周林安額頭冒出冷汗。
今日正是明月樓首宴開席之日,出不出名,如何出名可就看今日了,甯可成績平平,也絕不容半點差池!
顧笙卻異常鎮定。
他緩步走來,仔細看了看那隻蟑螂,突然笑了:“這位夫人确定這蟑螂是從點心裡吃出來的?”
“當、當然!我正要吃第二口時才看到!”婦人嗓音陡然拔高,猛地弓腰幹嘔,粘着糖霜的手指直戳向顧笙。
“你們明月樓就是這樣做點心的?我要報官!”
顧笙不慌不忙地從袖中取出一塊白色方巾,包起蟑螂看了看,然後轉向滿堂賓客:“諸位請看,這蟑螂全身幹燥,沒有一絲油漬。”
衆人伸長脖子朝顧笙手中望去。
“即便這樣,又能證明什麼?”婦人旁邊的另外一名女人撚着絹帕抵住唇角,眉梢挑起三分譏诮。
顧笙轉身看向兩人,語氣平靜道:“若是這位夫人從芋泥酥中吃出,蟑螂理應沾滿餡料才對,可現在......”
衆人湊近一看,果然如此。
兩名婦人面色霎時慘白如紙,起身就要離開,卻被周林安一左一右按住。
“兩位夫人何必急着走?”顧笙聲線溫和卻透着森然冷意,“出了這種事,是該理應報官,隻不過,該是我明月樓主張報才對!”
“阿福,去請衙門裡的捕快過來一趟,就說有人蓄意敗壞明月樓名聲。”周林安說道。
婦人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我、我隻是......”
就在這時,大堂角落一個人影悄悄向門口移動。
顧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人手腕——正是昨日後廚那個可疑的幫工。
“八珍樓的?”顧笙冷笑道,此人的底細他們已經摸清,“回去告訴你家主子,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還是省省吧。”
那人掙脫不開,隻得低頭認錯。
滿堂賓客見狀,紛紛指責起來。
杜夫子更是拍案而起:“無恥之尤!老朽定要将此事告知知府大人!”
風波平息後,明月樓的聲譽不降反升。
而此時的八珍樓後院,馬承業正跪在地上,臉上印着一個鮮紅的掌印。
“蠢貨!”馬守财一掌拍在黃花梨桌上,震得茶盞叮當亂跳。
“這等下作手段也敢使?誰給你出的主意?既用了,還教人當場拿住短處!愚蠢!”
他胸膛劇烈起伏。
如今倒好,明月樓半片瓦沒揭下來,反鬧得滿城風雨。
現在連三歲稚童都曉得八珍樓行事不體面!
馬守财望着垂首縮肩的兒子,喉間苦澀突起——馬家這一代獨苗,竟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坯子。
“你說你,就那點伎倆,強出個什麼頭!”案幾被拍得震響。
“知道姓孫的和姓劉的為何明明也看不慣明月樓,卻一直按兵不動嗎?等的就是你這種莽撞的鹬蚌!”
庭院陷入死一般的岑寂,連陽光也被雲朵遮擋住了光。
他們三家雖然表面上看似團結一緻,實際上的關系并不像看起來那麼和諧。
“愚蠢至極!”馬守财罵得口幹舌燥,卻仍覺得不解氣。
銅錢眼裡翻筋鬥的商賈,穩坐川州府三大酒樓之位,哪個不是披着錦繡緞面的老謀深算。
馬家原本就落後于另外兩家競争對手幾個身位,偏偏他那不成器的兒子又是個不中用的,半點指望不上。
如今這記昏招使出,直教八珍樓的金字招牌蒙塵。
“滾,老子現在看到你就頭疼。”馬守财怒氣沖沖地踢了地上的白癡兒子一腳,頭疼地扶額。
看來,他得再納房妾室了。
趁着他現在還能動,或許過兩年就能得到一個大胖小子!
馬承業捂着臉,揉搓着疼痛的屁股,艾怯怯地離開了廂房。
此刻他并不知道,他的父親已經在考慮為他添一個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