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裡,暖氣打得足,一桌子人,每個人都被熱氣烘得滿臉紅光。
覃喬坐在台長陸明遠左手邊第一張座位,正翻看着台裡三季度廣告收益報表,鋼筆筆尖輕輕一圈在疑問數據上做下标記。
陸明遠合上文件,清了清嗓子,說起另一件事,“下周五,陳嘉樹的個人專訪,我們一緻認為還是覃台親自出馬比較合适。”
他的話讓覃喬偏頭看過來,“陳嘉樹的采訪,交給新聞部的主播就可以了。我作為副台長,沒必要親自上陣。”
“覃台,您太謙虛了。您在BBC這些年采訪了多少國際政要和行業巨頭?我們台裡現在的主播,哪個能比您更有經驗?”陸明遠十指交疊放在桌面上。
新聞部主任王琳點頭附和道,“陳嘉樹指名要您采訪,顯然也是看中了您的專業能力和國際影響力。”
鋼筆有一下沒一下的叩擊着桌面,就像陳嘉樹這個名字,落到她心底,激蕩起經久不息的漣漪。
“叮鈴鈴——”鬧鈴聲猝然響起,驚得倚着辦公椅瞌睡的覃喬挺坐起來,手肘打到了桌邊的相框。
“啪”相框倒扣。
她扶起相框,看着照片裡四個孩子的合影,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玻璃表面,心髒卻在逐步在回溫。
窗外月色朦胧,斑駁樹影在窗戶上輕輕搖曳。
淩晨兩點,機場出口照樣喧嚣,國際機場裡混着很多外國人的面孔,身邊的人很多都找到了自己的親友,或揮手大喊,或小跑向前迎接。
覃喬在人群一點點散開後往前走,當看到頂着一頭粉紅頭發的女兒出現在拐角時,高高舉起手搖動。
她正想喊湉湉,卻看到女兒身旁同行之人竟是陳嘉樹,已到唇邊的話被她硬生生咽回去。
而恰在這時,她與陳嘉樹四目相對,她心髒不由地緊縮一下。
但随之意識到他有眼疾,不可能發現她,心下微微松泛,但伴緊随來的卻是胸腔悶堵喘不上氣,産生陣陣壓痛。
她低下頭,編輯信息發送給女兒,告訴她自己台裡臨時有事,讓她自個兒打車回去,随後緊着步子往門口走去。
覃湉手中的手機振了振,她放慢腳步,掏出手機,讀完信息,她轉頭對旁邊的男人說,“叔叔,我不能跟您一塊走了,我得去負一層打車。”
在飛機上,兩個年齡跨度有三十多歲的人,相談甚歡。
起因覃湉暈機,跑衛生間不及時,将嘔吐物吐在這位叔叔的袖子上,他隻是讓助理取了幾張濕巾做了簡單處理,一點兒沒怪罪她,并且還讓機組人員幫她拿了一瓶電解質水。
這位叔叔西裝革履,身形颀長挺拔,即使黑發中摻了稍許銀絲,仍沒湮他軒昂英俊的容貌以及不怒而威的氣勢,覃湉第一眼見到他,便知道他不是普通人。
然而,一開口卻是格外和藹可親,讓人忍不住想親近。
“小汪,我們車到了嗎?”陳嘉樹問跟随在側的助理。
這次為期一個月的技術談判,由陳董帶隊三名高層、六名技術骨幹,經過多輪磋商,終于在前日與科特蘭電子科技簽署了海外建廠的合作協議。
隊伍其它九人被安排休假,而陳董因國内事務,馬不停蹄地回國。小汪打完一個綿長的哈欠之後,畢恭畢敬地回答,“司機早在門口等着了。”
陳嘉樹敲着手裡的盲杖,餘光裡女孩停下來,他也跟着止步,偏頭詢問,“小秦,住哪裡?”
覃湉剛給母親回完信息,聽出叔叔話外的關心之意,擡眼回視叔叔微笑的眼睛,回答,“市區,但您不用管我,我媽媽說國内的出租車司機都很友好,坐出租車很安全。”
聊天中陳嘉樹得知,小姑娘十七歲雖是中國人,但自出生就定居在Y國,這些年不常回國,這次是她首次獨自一人坐國際航班回來。
不滿十八歲,還是小孩。
陳嘉樹發出邀請,“我也住市區,一路,上我車吧。”
“我......”雖說這個叔叔應該是好人,但母親交待過,不要跟陌生人搭話,尤其不可以跟他們走。
陳嘉樹聽出她的顧慮,小姑娘警惕性還挺高,是個聰明的孩子。
他笑笑道,“國内的确很安全,小秦,那先這樣,我先走了。”
他說着擡步往前走,助理跟緊他,剛繞過護欄,背後一串腳步聲小跑上來,緊接着脆生清甜的女聲喊他,“叔叔!我住在‘缦合九裡’,順路嗎?”
汽車在機場門口停了沒有十五分鐘,由于影響其它接客車輛通行,被機場監控拍下來,罰款信息已發到覃喬手機上。
她粗略掃完信息,一擡頭,看到覃湉和陳嘉樹一塊出門,這丫頭剛和她交代讓她坐出租車回家,怎麼還跟着陳嘉樹?
側車窗貼着隐私膜,外面的人看不到車裡面,加上覃喬開的這輛車又是上個月回國新買的,覃湉沒見過。
所以當覃湉從車側面走過去時,沒發現車裡的她。而她隻在覃湉出現在前擋風玻璃前時,稍俯了下身。
都快五十歲的人了,突然變得不穩重,覃喬覺得自己的行為舉止好笑,真就沒忍住低低笑出聲。
掀開眼皮,她看到這一行三人進入前面這輛黑色賓利,助理模樣的男人坐副駕駛,陳嘉樹收起盲杖,在覃湉坐進車裡之後跟進去。
司機關上車門,駕駛着這輛車,揚長而去,覃喬踩油門慢悠悠跟上它。
車行駛了有十幾分鐘,覃湉僵硬地坐着,始終提着一口氣,這輛車後座寬敞,兩人坐着還有很大的餘地。
覃湉這會兒有些後悔,為什麼要追上這位叔叔?
關鍵是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剛才望着叔叔愈走愈遠的背影,她竟生出……不舍。
“小秦,不用緊張,我不是壞人。”陳嘉樹慢慢睜開雙眼,車裡沒有光源,他眼前是一片漆黑。
黑暗讓聽覺和其它感官更加敏銳,小姑娘不安地動着身體,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以及不敢大喘氣的表現,即使已經放得很輕,他仍然能捕捉到。
覃湉交握的手指松開,“我……我不緊張。”
陳嘉樹側眸,語氣帶着長輩的關懷,“家裡幾口人?”他想聊點輕松地話題,分散小姑娘的注意力。
覃湉很誠實,“我們是六口之家,家裡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還有姥姥和媽媽。”
六口之家,卻沒有父親。
陳嘉樹不動聲色地換了個話題,“小秦的中文很标準,是有請中文老師嗎?”
覃湉搖頭說,“并沒有,而是姥姥和媽媽從小到大有意培養我們說中文,在家裡都是全中文環境,因為姥姥說,人不能忘本。”她輕輕“呀”一聲,“您真覺得我中文說得好?”
陳嘉樹眉梢彎起,“滿分一百分的話,可以打九十分。”
汪特助偷摸着往後瞅了一眼,董事長和這個小姑娘在飛機上就一見如故,兩人互動頻頻,空乘還把他們錯認成了父女。
還真别說,小姑娘長得和董事長這眉眼間真有幾分相似,尤其這雙深邃的眼睛。
“我哥哥比我說得更好。”覃湉突然靈光一閃,脫口而出,“叔叔,我知道我為什麼覺得你很親切了,你和我哥哥……”輩分被她整亂了,她吐吐舌頭改口說,“我哥哥有些像您。”
陳嘉樹一聽,啞然失笑,前面的汪特助一時沒忍住也跟着笑了出來。
兩人的笑聲,雖然是善意的,還是讓覃湉臉漲的通紅,弱弱地道,“sorry……”
“沒關系。”陳嘉樹笑着挪開眼平視前方。
說笑間,陳嘉樹的手機鈴聲響起,他拿出手機,根據機械女士提示音,接通電話,放到耳邊接聽。
“哥,到家了嗎?”
手機雖沒開免提,聽筒裡的聲音還是有漏出來。
覃湉依稀聽出電話那頭是個很溫柔的女聲,她沒想聽,便轉過頭看窗外不斷倒退的路燈。
“快了,你怎麼還沒睡?”
“睡過了,剛醒。一看時間三點就想着你這會兒應該到國内了。”
“嗯,早點睡。”
“下午電視台錄制,要不我給你推到下周?你晚上不是還得飛港城,身體吃得消嗎?”
“不用,按正常行程走”
那頭哧哧笑了陣,拿他打趣,“馬上要見到嫂嫂了,恐怕睡不好覺了。”
陳嘉樹帶笑說,“好了,早點睡。”
挂掉電話的同時車輛平穩停下。
“缦合九裡到了。”汪特助扭臉看這個小姑娘。
司機連忙下車,拉開覃湉這邊這扇車門,覃湉下車。
她沒立即走而是對裡面側坐看向她的男人,擺擺手,“叔叔,感謝您送我回來,再見。”
“路上小心。”陳嘉樹溫聲回應。
*
演播廳明白色的燈光,墜在陳嘉樹身上,連影子都無處遁形。
陳嘉樹将盲杖交給助理,再由工作人員的引領着,邁上一級台階,随後一人獨坐一張長排沙發。
台下觀衆席上坐着二三十位觀衆,其中不乏各行業的精英翹楚。
這些人的關注點全部落在陳嘉樹身上,他卻隻定定地望着,進來時那扇門。
門敞開着,外面不斷有人經過,他僅勉勉強強分辨出色塊,紅的、黑的、藍的……在他眼前晃過去,但都不是覃喬。
陳嘉樹估摸時間差不多了,他坐端正,先正了正衣領,再整理起兩隻袖口,動作細緻看似從容,隻有他知道,自己的掌心已沁出薄汗。
十八年了,他老了。
早上他在鏡中看到了自己鬓角新添的白發,讓他怔了一怔。
好在啊,沒有應了她當年玩笑的“地中海企業家”。
“陳總,别成天愁眉苦臉的,你這發量可經不起折騰……”
“哒哒”
他被由遠及近地高跟鞋聲拉回現實。
一轉頭,覃喬已經坐在了他身側的那張沙發上。
而今,他的視力已經下降到看不清她的臉,隻能依稀辨别出她盤着發,仍是播報新聞時的那份淡然與端莊。
“陳董,”覃喬開口,語調輕緩專業,“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
陳嘉樹,“覃主播客氣了,能接受您的采訪,是我的榮幸。”
覃喬露出标職業化的笑容,“陳董,您的‘全域智家’被譽為‘改變家庭生活的革命性産品’,您能簡單介紹一下它的核心功能嗎?”
陳嘉樹簡略精準的回答這個問題,他的語速平穩,措辭嚴謹,每句話都透露出對産品的深刻理解和十足自信。
半小時後,話題由淺入深,逐漸轉向了陳嘉樹創業路上的艱難時刻。
台下衆人目光灼灼,顯然對這位“電器大王”的創業故事充滿了興趣。
陳嘉樹靜靜地注視她的臉,像是在回憶那些年的風風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