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淩州後,元煥帶着陸栖野一路朝西,元煥沒有解釋自己要去哪裡,直到他的馬停到了陸府門前。
明明不過小半年的光景,陸栖野再回到陸家宅子的時候卻覺得異常陌生。
從前陸家人不算少,晏離鴻不愛說話,卻喜歡和陸栖野打嘴仗,陸栖川就在暗地裡煽風點火,迷津和檞枳跟在陸栖川身後,掐着時機在陸晁出現前止住風波,桑柘則遠遠望着,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如今再進到這裡,陸栖野隻在長廊的盡頭看到了陸晁。他穿着一身黑色常服,手裡拿着不知道何時陸栖野寫給他的信,陸栖野叫了一聲“父親”,陸晁将信将疑地轉了頭。
“你怎麼來了?”
陸晁笑着把信收到懷裡,他剛想上前抱住陸栖野,在看到元煥的時候他頓了頓,躬身行禮。
“微臣參見陛下。”
元煥覺得心口像是堵住了什麼,他的眉眼微微震動,走上前去把陸晁扶起來。
“舅舅。”
陸晁的手不自覺發抖,應了一聲“不敢”。
“你是在怪我,怪元煜,還是在怪父親?”
陸晁又道了一句:“微臣不敢。”
“父親死了,元煜,”元煥偏過頭,“我拟了旨意将他貶為庶人,削去元姓,逐出家譜。”
元煥還是沒有決心殺了元煜,他不知道真的是元煜最後那番話觸動了他,還是他擔心背上一個手足相殘的名号。
元煥明明剛坐上這皇位,卻感覺已經被皇位束縛住了。
那父親做皇帝這些年,變成了母親都不認識的樣子,是不是也說得過去?
元煥在心底為元衡開脫,他明白這又何嘗不是他在給未來的自己開脫,可他覺得隻有這樣他才能坦然地坐到他夢寐以求的位置上,才能忽略掉這一路的鮮血,才能毫無顧忌地去實現他的政治理想。
“陛下聖裁。”
陸晁的回答依舊沒有任何個人感情,他的胳膊被元煥抓着,元煥能感覺到是陸晁在自己舉着手,他已經不放心将自己交給别人了。
看到陸晁這副樣子,元煥放棄了和他相互試探,他松開了抓着陸晁的手。
“我這次來是想親口給您說聲對不起,代表父親,也代表元煜,栖川的将來我會負責到底,您即日起可以選擇繼續做昌安營的将軍,也可以選擇告老還鄉。”
“謝陛下。”
陸晁說着就要跪下領旨,這次元煥沒有攔他,陸晁的膝蓋落在地上的時候發出一聲悶響,陸栖野瞥不過頭不敢看他,隻聽陸晁道:“臣随先帝征戰三十年,一同将北梁疆域延伸至泯海,若無先帝,無臣之今日。”
陸晁眉眼低垂,可腰身依舊高挺,“先帝待臣親如兄弟,高官厚祿我無所不有,人這一輩子能遇到體己之人已是難得,況先帝與臣身份懸殊,臣對先帝隻有對天子的恭敬和對兄長的愛戴。”
陸晁頓了頓,嘴角溢出一抹苦笑,“我本就不是個殺伐決斷之人,若沒有軍戶身份的半推半就我走不到今天。先帝在最後時刻選擇棄我,我明白這是他對我最後的恩賜了。至此,我與先帝的情誼隻剩君臣,再無其他。”
“之後種種先帝預料到了多少,又有多少在他的意料之外,我都不關心。我在牢裡住了四個月讓我想清楚了一些事情,”陸晁擡起頭看着陸栖野,“仗的确是打不完,因為人是殺不完的。可解決暴力最好的方式就是以暴制暴,我知道這很可笑,但是它最有用。”
“曆史是勝利者的曆史,正因為我勝利了,曆史才記住了我。隻有一個人徹底掌握話語權,他才有可以選擇的機會,在這之前,我們都是随時可以被替換的棋子。”
陸晁說着,又将目光對準了元煥。
“可我還是想問上一句,如今的北梁是什麼态度?天下共主易得,陛下您真能坐得穩嗎?”
元煥沒有立刻回應,陸晁看得出他的猶豫,失笑道:“你果真和你父親一樣。不過沒關系,你還有時間,你能做到你想做的一切。”
說罷陸晁站起身,他拍了拍衣袍上的塵土,目光灼灼地盯着元煥。
“隻是無論你要做什麼選擇,一定要記得别走你父親的老路。皇位是一個人的,可天下不是,沒有哪個獨裁者可以高枕無憂,人和人不隻有利用,有些東西是底線,不能丢。”
比如信任,比如誠信。
元煥聽得懂陸晁話裡的意思,他也明白陸晁對元衡所做的一切應該都是知道的,也是陸晁默許了元衡對他做的一切,隻是唯獨在陸栖野馳援陳京觀這件事,元衡沒敢把真話告訴陸晁,這也是陸晁徹底失望的原因。
陸晁在聽到陳京觀死訊的那些日子夜不能寐,随之而來的就是後怕,他知道陸栖野也差點在這場仗裡送了命。
這是陸晁第一次責怪元衡,甚至是恨,他不怪元衡永無止盡的野心,他怪的是元衡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手段,這讓他打了三十多年的仗成了一場笑話。
後來陸栖野遞了消息進來,他告訴陸晁陳京觀還活着,但是這世上沒有幾個人知道。
陸晁那時候在想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了,他隻求能快些出去,他覺得在這監牢裡逃避的日子讓他度日如年。
可元衡沒有見陸晁,即使陸晁在他的書房門口站了一夜,到最後他也隻領回去了一張駐守平州的聖旨,而且責令他無召不可離開。
陸晁接住那聖旨的時候他真想大笑一場,他甚至還記得元衡把他召進宮的時候親切地叫他潼輝,他說他們都是父親。
或許最開始元衡所做的的确是為了陸林兩家好,元衡也真的不想讓陸林兩家牽扯進來,可這一切随着事态發展就變了味道,陸林兩家成了名副其實被削官罷權的棄子,元衡用為他們好的理由請走了這北梁朝堂上為數不多會和他争辯是非的人。
陸晁已經不想再去深究元衡的話裡有幾分真幾分假,他現在再回憶起元衡,隻有那個和他一起打下都定口的衡殿下。
“我明白了。”
元煥朝陸晁微微鞠躬,“待我回去葬了父親,行了即位大典,我會認真想清楚我要什麼,以及我和南魏,和你們,和天下的關系。”
聽着元煥的話,陸栖野剛想說什麼,瞧見陸晁給他試了個眼色,他硬是把嘴裡的話憋了回去。
“那栖野你再陪陸将軍多待幾天,澄州隻有母親一個人,我要先回去。禹州馬場的事情由你全權負責,至于昌安營……”
“還是交給哥哥吧。”陸栖野頓了頓,“他會好的,他不會甘心就這樣變成一個廢人。”
陸晁的拳頭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的瞬間握緊,他咬緊牙關壓抑着心裡的情緒,等元煥要走時開口道:“陛下,我現在能回家了嗎?能離開平州了嗎?”
元煥的背影止住,隻瞧他點點頭,“澄州的門随時向您敞開,禦書房也是。”
元煥走後,陸家的院子變得更空,他二人到時已臨近傍晚,此時隔壁府院傳來飯菜的香味,陸晁目送着元煥離開,然後笑着摟住了陸栖野的脖頸。
“好小子,看上去更結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