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蕪話音剛落,站在一旁沉默的蘇清曉突然輕笑一聲,他緩緩朝陳京觀作揖道:“不愧是你,不差分毫。”
陳京觀微微皺眉沒有應答,沁格和蕭祺栩彼此對往後看向陳京觀,見他沒有想要說話的意思就又看向蘇清曉。
“那日陸少主來,京觀讓他給元煥遞句話,他覺得江阮想要的王朝傾頹,天下無君。今日這《敬告天下人書》可謂是将江阮的心思完全展露了出來,他真的是個瘋子。”
“天下無君?”蕭祺栩不解地問道,“可他不就是東亭的皇帝?”
蘇清曉挑眉道:“他真的是嗎?他有做過任何皇帝會做的事情嗎?他至今都沒有舉行過登基大典,他沒有後宮,沒有朝會,甚至沒有屬于他的朝廷,他不過是在攻城略地,比起皇帝他更像個反賊。”
蕭祺栩啞聲,蘇清曉的話給了這屋裡每個人一記當頭棒喝。
如果江阮一開始就不是奔着皇位去的,那他的所有行為将不可捉摸,他推翻了過往所有謀權篡位者的邏輯。
“那他這篇文章想要達到什麼目的?不是每個人都和他一樣無牽無挂,都和他一樣手握重兵,大多數人隻會成為戰争的犧牲品。他這是在引誘所有心懷不滿的人為他所謂的天下無君賣命,本質上他和他口中的暴君有什麼兩樣。”
“可被君王抛棄後的百姓,真的不會心動嗎?”
陳京觀終于開口,他冷冷地說道:“那些備受欺辱的平民真的不會心動嗎?那些饑寒交迫的災民真的不會心動嗎?他在蠱惑人心這件事上從未失手。”
陳京觀猜到了江阮這麼久沒有動作一定是在醞釀一場更大的暴風雨,可他沒想到江阮竟直接将自己的野心廣而告之。
這些極富煽動性的話語在陳京觀他們眼中是飲鸩止渴,可對于那些走投無路的人來說就是絕處逢生。
而江阮選擇在攻下崇明殿這座早已人去樓空的王宮時向天下人發出邀請,他正是在用蕭霖的實際行動為他的宣言做背書,他讓天下人看到了他所說字字屬實。
在令人絕望的事實面前,看上去荒謬的話語就成了瀕死之人的救命稻草。
“他這一戰還是武力推動?”
陳京觀側過身問宗毓慶,宗毓慶點頭道:“甚至比廊州打得還順利,那個汪恕像是得了天助,不僅算無遺策而且毫無怯戰的意思。蕭霖走的時候帶走了大部分巡防營的人手,之前調到阙州的守軍也早就被他安排在了廣梁,崇甯招募的那六萬兵馬原本是在景州,等他們過了運河那些人也就跟着去了盛州。”
“大部分?還有人駐守阙州?”
陳京觀的敏銳讓宗毓慶字斟句酌的隐瞞一瞬間現了原形,他歎了一口氣道:“你認識,夏衍。”
那一瞬陳京觀的呼吸被一雙無形的手擒住,他怔怔地眨着眼睛,雙手不自覺地握到了一起,“他死了?”
宗毓慶“嗯”了一聲,“夏總兵及其所屬巡防營一千零三十二人,全部戰死。”
……
正月初三,那日原本不是夏衍的班,他前夜已經當值一夜了。他出發前和妹妹約好要回家吃早飯,可第二日清晨來替他的人遲遲沒有出現。
陳京觀離開後夏衍的日子沒那麼好過了,巡防營的人大多是阙州子弟,夏衍是這盤根錯節的關系中突然出現的意外,最開始他靠崇甯上位,後來依仗陳京觀,如今他無所依靠卻占着總兵的位置,看不慣他的人不勝枚舉。
陳京觀剛離開的時候,關策念在是他接應自己進阙州的份上會幫襯他一些,可如今這朝堂也是風雲莫測,關策自己自顧不暇更何談想起巡防營還有一個夏衍。
夏衍接了一盆冷水洗了個臉,本來想招呼手下的兵士來替他一個時辰,讓他好歹先回家換件衣服,可他在巡防營轉了三圈也沒有找到一個能說上話的,而且今日來上值的人肉眼可見的少,甚至不用點名冊都能看出來人數不對。
“人呢?換班的時間到了。”
夏衍随便抓住一個從自己面前跑過去的兵士,那人瞥了夏衍一眼,沒好氣地說:“都到這時候了誰還有心思上值啊,誰知道東亭的兵哪一日就打進來。”
說着那人掙脫了夏衍的手,臨走時又回頭看着夏衍道:“我說你也不用這麼賣命,陳京觀一死長公主能留你一條命不錯了,且活且珍惜吧。”
那人說完後鼻子裡冷哼了一聲,夏衍沒有搭理他,繼續往巡防營裡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離開的都是崇甯安插在巡防營裡的人。
隻是還沒等夏衍細想,他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大聲喊道:“東亭軍來了!警戒!”
夏衍的神經一瞬繃緊,他扯了扯身上的铠甲,确認無誤後拔出了腰間的佩刀直沖城門口走去。
“大概多少人?”
夏衍朝那一堆打着寒戰的兵士問,他們隻是白了夏衍一眼沒有應他。
“我如今是你們能找到的最高長官,你們不聽我的命令,是打算直接抹脖子自盡嗎?東亭軍是怎麼對廊州守軍的你們都聽過,連知州都被挂了小半個月,你覺得你們能好過?”夏衍怒不可遏地朝那些人喊道。
像是沒想到平日總是笑盈盈的夏衍能有這脾氣,方才像沒頭蒼蠅一般紮堆的士兵自覺地站成一排清點人數,夏衍從他們每個人面前走過,看着他們的眼睛,卻也慢慢變得悲切。
“事到如今各位也該明白了,巡防營隻剩我們,我們不過是南魏朝廷的棄子,是他們給江阮上演空城計的道具。”夏衍自嘲般輕笑道,“崇明殿裡的也該都跑了,畢竟遷都的消息不可能是空穴來風。”
眼前的人交頭接耳,夏衍沒有出聲制止他們,隻是盯着手上刀看了一會。
“能被留下的,都是家裡沒有勢力的,所以也就不要想着朝廷還會派兵來救,他們能看着少将軍死,又怎麼會讓我們活。”
夏衍提到陳京觀的時候聲音微微發抖,轉瞬卻鼓足精神喊道:“可我們的父母妻兒兄弟姐妹還在城裡,我們要是退了,他們必死無疑。”
原先嘈雜的議論聲沒了,為之替代的是時不時傳來的抽泣,夏衍将妹妹給自己的帕子遞給了那個泣不成聲的同伴,他沒有出聲訓斥,隻是輕輕拍着他的肩膀道:“至少為了家人戰到最後一刻吧。”
夏衍的聲音不大,可眼前這小一千人聽得清清楚楚。他頓了頓邁步走上城牆,隐約能聽到不遠處像是有馬蹄聲,他還沒真正打過仗,可是聽那些從泯川江回來的士兵說了戰争的慘烈。
夏衍站定在城牆上,遠處與天際線交融地方有一條慢慢散開的黑線,他知道那就是東亭軍,看人數大概有兩萬。
“看來他們是算準了蕭霖會把我們丢下自己逃命,”夏衍說着有些失神,“兩萬人,明明是可以打得過的。”
夏衍話說到最後幾近無聲,他身後士兵顫抖的身子惹得那铠甲泠泠作響,夏衍轉身扶住了那人的肩膀。
“走吧,我們先替家裡人探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