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男人發出幾聲慘叫,然後連跑帶摔奪門而去一路狂嘯。洗手間内一片沉寂,隻有香氛加濕器吞吐着空氣的聲音。
時淵序倚靠在牆邊,奄奄一息。
門外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沒精力細究。
酒醉,變身期……兩個加起來,他就差眼睛一閉就過去了。
洗手間外忽然傳來急驟般的腳步聲。
“鄒渝先生您好,剛才時少來過酒會,就在剛才還跟其他幾個少爺打過交道。”
“那一個大活人怎麼沒了?現在給我找,别等到晚宴結束都不見人。”
“我們剛才好像他往洗手間這個方向走了……”
時淵序蓦然一驚,這是沒完沒了了。
時淵序屏住呼吸,下意識地不發出一點聲音,可他已進退維谷,此時那些步伐聲正在一點點地靠近,連帶着是一扇扇洗手間被推開門。
“那邊還沒看過!去看看!”
服務生帶着鄒渝氣勢洶洶地正準備要向時淵序藏匿的那間去,卻猛地打住了步伐。
隻見迎面的,是一面巨大的鏡子。
此時一個男子正在鏡子面前洗手,對方俯首,銀發從肩頭傾斜而下,顯得藏青色西服勾勒的身形更是修長。水銀質感的洗手液落在對方指尖的戒指,透着寒冷的氣息。
鄒渝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生出幾分寒意——這男人什麼時候在這的?
“鄒先生是在找人?”那男人從鏡子裡睨着他,“這裡隻有我。這種場合如果找錯人,隻怕尴尬,先生承擔得起麼?”
鄒渝冷笑,他是堂堂鄒家的人,誰尴尬還不好說。
“先生,公事公辦罷了,你又何必幹涉?”
湛衾墨揚眉,“裡面是我的同伴,有何不可幹涉?”
鄒渝觑到了湛衾墨掌心中的鸢尾花胸章,輕薄曼妙的紫色,象征着宴會上理應受到最高禮遇的嘉賓。
“呵,我們鄒家一半的人都有,這位教授,你該不會以為這勳章是什麼免死金牌吧?”
“我以為作為鄒家的長子,先生自然是懂待人處事之道。”男人一字一句輕柔和緩,忽而話頭一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鄒家的産業,還包括醫療器械?”
鄒渝微微一頓。
“沒什麼,我不過是想起五年前在第一區的醫療事故,當時的主治醫師被判違規操作開除,隻是我的團隊在整理案例的時候,才發現問題根源似乎是——”
鄒渝此時怒目圓睜,他忽然感覺自己胸腔被灌滿了水銀似的,冰冷,透不過氣。
可銀發男人那狹長的鳳眼此時卻又含笑着彎起,“嗯,還是不多說了,先生不必把我的話放在心裡,請便吧。”
鄒渝此時卻已經走不動路了,找那個暴躁易怒的外甥,哪裡有現在這個醫學教授說的事情大!
當時出事的确實是他們鄒家的器械,可明明當年的人證物證都毀了,這男人卻知道,絕非善類。
“……”
鄒渝擰着眉冷哼一聲,叫上服務生轉身便走。
時淵序心暗暗地揪着,他捂住胸口的疼痛,暗自看着門闆下的縫隙,随時準備等鄒渝奪門而進。
可什麼也沒發生,唯獨門縫前落了一片影子,那是一雙考究的德比鞋,款式典雅。
對方是誰?他本想探究,可痛楚蔓延在四肢百骸,隻能吃痛地倒吸一口涼氣。
忽然間,從隔間上方一個漂亮的抛物線,落入了一盒藥片。
時淵序眼疾手快,接住了。
“這是止痛藥,吃一粒就行。”
明明他從頭至尾都把自己關在隔間裡,不聲不響,隔間外的男人卻知道他在忍受苦楚。
“剛才你是趕走了那混賬?”時淵序心情微妙,忍不住試探門外的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隻是恰好路過。”
“恰好路過更不必這麼多此一舉。”時淵序接過話柄,“這個洗手間空位很多,如果不是沖着我,先生應該早就解決完出去了。”
“聰明,我的目的确實如此。”對方爽快利落,毫無遮掩之意,“隻是不知道,先生把自己關在一隅,目的又是什麼?”
時淵序心思一沉,萬萬沒想到對方這麼直接。
可如果對方是沖着他來的,那對方給自己止痛藥,是别有所圖?
“看來你的藥我不能吃,萬一出事就是栽倒你手裡。”
他知道自己無理。但他清楚能夠将那幫混賬玩意吓得落荒而逃的人隻有可能是門外的人。
而這樣的人絕非等閑之輩。
“宴會上所有嘉賓都是實名制,先生不放心,大可以打開門見我本人。”
“你是被邀請的嘉賓?還随身攜帶藥物,難道是醫學教授?”他心思一沉,仿佛排除掉一個最避諱的答案。
湛衾墨視線悠長。
“不,我是商人。”
呵,商人?
時淵序此時如臨大赦般笑出了聲,“醫學宴會上出現,你該不會是什麼藥商吧,還自帶上門推銷?”
“不過我這人,耐藥性太差,說吧,你想要賣什麼藥給我,隻要吃不死人,我都能受着。”
如今他腦袋渾渾噩噩,再加上亂喝了酒,不顧臉面開始胡說八道,
此時門外的男人哂笑道。
“嗯,這麼說先生還是個可靠的受試者,那可幫了我大忙——我忽然想請先生出來好好跟我談談合作,你意下如何?”
啧,這是引蛇出洞?
時淵序倚靠着冰冷的牆磚,笑道,“不必。”
他感覺到自己的五髒肺腑正在産生急速的轉變,連帶着他的身軀都開始溶解似的疼痛——搞不好,他會當着這男人的面變身。
他随即說道,“我很快,就是一個沒有任何身份的窮小子了,家族遲早把我踢了……哈哈,我沒錢。煩請你放過我,外頭的人都比我有錢……你找他們合作……”
說罷,他忽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湛衾墨骨節分明的指低叩在腿側,刹那間,洗手間一角的陰影猛地消失。他平時習慣跟鬼影一道出行,那鬼影以世人邪惡和絕望為生,長期以來便積累了森森寒氣。
“我倒是覺得先生和常人很不一樣,”此時湛衾墨悠悠道,“雖然先生愛逞強,但又獨具風骨,這樣偌大的名利場能不向強權低頭,先生很難得。”
“如今衆生都削尖了頭力争上遊,又有幾個人能像先生那樣,可以毫不在乎聖選帶來的名利和家族的榮光?”
時淵序怔愣了愣。
男人活似在暗處将他所做的一切收入眼底。
“風骨麼……”他自嘲地笑道,“什麼聖選,家族……那些對我一個家園全滅的孤兒來說有什麼用?…”
強行堅忍的語氣中帶有微不可聞的啜泣,“像我這樣的外星族群在家族的人眼裡,神庭的人眼裡,就是一根草……我隻是……不想……随便向命運低頭罷了……”
“誰又甘心?”男人磁沉聲線随即響起,“既然免不了被人擺布,抗争未必落魄。更何況,抗争未到最後,誰輸誰赢還未定,不是麼?”
時淵序瞳孔一閃。
明明對方對他一無所知,可偏偏一字一句卻又将他的不甘熨燙妥帖。
就好像,心懷不甘的不僅僅是他似的。
此時兩人同處于一個空間。
湛衾墨就這麼極其有耐心地停留在原地,正如惡鬼收斂真容,仍然衣冠楚楚。
他和他近在咫尺,卻彼此不見照面。
兩人卻閉口不提這微妙,各懷心思。
“你其實不是商人。”時淵序突然開口。
湛衾墨眼神悠長。他對信徒獻上的每一個貢品,每一絲信仰都了若指掌。幫世人實現願望,他要求的代價更是分毫不差。
如此锱铢必較,不是商人?
“還是先生認出我是誰了?”
“那倒沒有。隻是你剛才擋住的那個人,是現在一家上市集團的副總裁。而剛才那幾個混賬,家族背靠聯盟最大的醫藥集團,先生卻如此簡單粗暴讓他們吃癟,不像是精明的商人作風。”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以他們的身份,很有可能随時緻先生于死地。”
湛衾墨揚眉。
沒想到對方如此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