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這座西北小城罕見地下了暴雨。
天空被閃電戳破了個大口子,烏雲翻滾,接連不斷地炸着驚雷,雨勢瓢潑得沒了形狀,把世間一切都變得沸騰翻滾。
這是方秉雪站在窗前,往下看到的景象。
宿醉醒來,他頭痛得仿佛顱骨裡塞了支爆破隊,電鑽突突地鑿着太陽穴,連帶着喉嚨也被震得疼,喝水都像在吞玻璃渣。
他就這樣把額頭抵住玻璃窗,一下下地平穩呼吸。
方秉雪讨厭這種“失控”感。
這些年來,無論是領導還是同事,都認為他是一個強大的人,年輕刑警容易沖動,逞強,這往往來自于信念和憤怒,曾經有學長工作半年就脫了警服,沖上去毆打審訊室的嫌疑人,做他們這行的,世情冷暖看得太多,一顆心不能冷,但太熱了也不行,容易傷着。
方秉雪同樣年輕。
可他是天衣無縫的榫卯結構,無論是在警校靶場打空彈殼,還是數日的不眠不休,抑或,親眼見到慘不忍睹的兇案現場,家屬哭聲震天,方秉雪拉起黃色警戒線,從外圍緩沖區中走來,神色如常。
“以後不能喝了。”
方秉雪難得地産生幾分懊惱,對于生病之類的意外,他不會過分糾結,但醉酒出糗,失去對自我的控制,讓他不由得焦躁起來。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外面的暴雨天。
下午三點,雨勢漸小。
方秉雪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的濕衣服脫掉,挂在窗戶把手上一宿,壓根沒幹,但他也沒法兒繼續等着了。
借的衣服已經規矩疊好,整齊地放在床上,反正外面下着雨,穿着濕衣服也不會被行人注意——哪兒還有什麼行人,這樣大的雨,讓礫川縣變成了隻躲雨的蝸牛,屋檐就是青灰色的外殼,偶爾伸出的細細觸角,是好奇的孩子推窗張望,又被母親呵斥着拉回屋中。
還好今天是周末。
方秉雪收拾好,準備去廚房煮一碗姜湯,他挺愛惜自己的,小時候生病吃藥,秦老師看他好得差不多了,就會說還剩兩片藥,丢了吧,方秉雪就趕緊追過去說不行,得吃完。
他這會剛洗完澡,終于給宿醉的煩悶趕得差不多,正是喝姜湯驅寒的最佳時機。
唯一的問題是,沒有姜。
方秉雪對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廚房,沉默了半分鐘,決定厚着臉皮求支援——李文斌一家就住在樓下,他媳婦教高中的,平日裡在家吃,時常都聽見熱鬧的抽油煙機聲音。
樓房一梯三戶,正中間是專門提供給年輕人的單身宿舍,左右戶型會大一點,方秉雪敲着東戶的門,過了會兒,才傳來了腳步聲。
“哎,小方?”
李文斌的媳婦給門推開了:“我正在廚房做飯呢,沒聽見。”
知道來意後,她二話不說地拿來一大塊老姜,使勁兒往方秉雪手裡塞,方秉雪也沒空着手,提了一排AD鈣奶送過去:“給你家安安喝……哎,李局這會不在?”
對方沒客套,笑着給東西接過了:“半個小時前出去的,說是有事。”
這太正常了。
方秉雪回去後,沒繼續琢磨這件事,他按照之前秦素梅教的法子,給姜切片丢進滾水裡,小火慢煮,可惜的是沒來得及買紅糖,出來的味道極其詭異,方秉雪勉強喝了半碗,終于決定,放過自己。
“但臉色還是不太好啊,”馬睿湊過來,端詳了會,“昨晚沒睡好,還暈着?”
方秉雪從成堆的檔案袋上冒頭:“沒,睡好了。”
他覺得這幫本地人酒量實在可怕,明明一塊兒喝那麼多,現在各個生龍活虎,隻有他還略微萎靡,像是霜打的小白花——
因為周一,暴雨不僅沒停,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方秉雪把厚衣服找出來穿上了,一件粗針織的白毛衣,是他媽媽買的,秦老師就喜歡這種柔軟的淺色調,直接拿去給小姑娘穿都行,所以這會兒,他在一群大老粗中間就特顯眼。
尤其是那幫大老粗都叼着煙,平均三句話就要罵一句天老爺。
“這雨沒個頭了!”
“我早上送閨女上學,風給傘都刮斷了!”
方秉雪在忙數據庫建立,沒注意周圍聊天,直到馬睿過來叫他吃飯,才回過神來。
“你們去吧,”他手裡握着圓珠筆,笑笑,“我這會還不餓。”
方秉雪一忙起來就顧不上吃飯,這會還剩點收尾工作,準備全部弄完再去食堂。
馬睿點頭:“下着雨呢,記得吃點熱的哈。”
方秉雪“哎”了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被突兀響起的電話鈴打斷思緒時,方秉雪才茫然擡頭,環視一圈,辦公室裡已經空無一人了。
而對面的固話仍在響。
怎麼回事,也沒個值班的人?
方秉雪過去接了,剛開口:“喂……”
“叫老闫過來,”話筒裡傳來李文斌的吼聲,“讓他跟周旭談,這邊調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