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
三年前夏末的午後,蟬鳴悠長,還在上國中的奈娜接到電話便馬不停蹄地趕回家。劉海變成一绺一绺粘在額頭上,汗水把她白色的水手服都浸透了。
大門被砰地一聲被用力推開,她來不及好好除下鞋襪,鞋子便東一隻西一隻的落在玄關處。奈娜一路小跑進和室内,焦急地呼喊着親人:“阿嬷!怎麼回事?前幾天才從醫院回來醫生不是說無大礙了嗎?”
而老人側卧在榻榻米上背對着她,以手作枕,沒有半點反應。面對庭院的移門大開,苎麻卷簾擋住了大半毒辣的陽光,微風拂面,挂在外廊上的風鈴搖擺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奈娜的心頓時涼了一半。
她腿軟得幾乎是爬過去的,手才剛剛搭上肩膀想将她翻過身來,阿嬷便順勢一轉,她嘴裡含着的七彩吹龍“哔——!”的發出巨大噪音!吹龍伸直的尾巴差點兒打到了奈娜的鼻尖!如果她能像貓一樣弓起背的話,估計此刻汗毛都倒立了。
看見女孩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樣,惡作劇得逞的老人竟捧腹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被我騙到了吧!”
“你想吓死我啊!”奈娜又氣又惱卻又不敢推搡她,隻好悶悶地跺了跺腳,轉過身去背對阿嬷。
“呸呸呸!年紀輕輕的幹嘛老把死挂在嘴邊?——真生氣啦?”她從旁邊伸出個頭來觀察女孩,随後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從學校回來的?請假了?”
“那不然呢?”奈娜沒好氣道“難道要翹課啊?下午還有節曆史課…”
阿嬷抓起自己的袖子給她擦了擦滿臉的汗,滿不在乎地說“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這孩子真是死心眼…既然閑着就陪我去河邊抓條魚回來當晚餐吧!順便看西瓜有沒有便宜,夏天都快過去了還沒實現西瓜自由呢。”
“…知道了。”
但這世上有什麼比虛驚一場更叫人如釋重負的呢?才十五歲的少女很快放下情緒痛痛快快地去河邊玩水,并沒有察覺到阿嬷眼中的深意。
好景不長,阿嬷的身體每況愈下,才剛剛出院又不得不住了進去。深秋的晚風裹着蕭瑟的落葉刮得人臉頰生疼,奈娜一放學就立馬趕到住院部,推開房門隻見老人孤獨地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最後幾抹帶着綠意的樹葉很快也被涼風帶走了。
冬天就快來了,奈娜鼻腔忽然湧上股酸澀,她使勁眨了眨眼睛擠出個笑顔,開口卻還是帶着股哭腔:“阿嬷,該吃飯了。”
剛放下飯盒老人便轉過身來,一沓黑影落在眼前把奈娜吓了個激靈,阿嬷捏着幾張鈔票拍在女孩額頭上,她仰天大笑道:“娜娜哭得夠意思,賞!”
“……你能不能别鬧了!”奈娜擰眉佯怒道,手上卻誠實的接過零花錢。
“你才是,是不是又聽那個醫生說我不行了?他給我下了多少次最後通牒了你看我不活得好好的嗎?這就是醫院斂财的手段!”
“阿嬷,你小點聲!”她們還在醫院裡啊!看見奈娜臉都紅了老人反倒眼笑眉飛,樂呵呵地伸手捏了捏她的紅臉蛋。
這是在演狼來了嗎?奈娜抽了抽鼻子心想:放羊的男孩以捉弄村民為樂,三番四次的大喊“狼來了”,結果狼群真的來了的時候卻無一人幫他驅趕狼群。
…但阿嬷比她更懂得這個道理吧?她就是純粹貪玩而已吧。
懸挂着的點滴顆顆落下,水會冷,風将停,時間倏爾來到了十二月,奈娜的生日快到了。當天她依然風雨無阻來到了醫院,而阿嬷不似前段時間那麼有活力,大多時候都在合眼假寐。
她忽然睜開眼看向奈娜,渾濁泛黃的眼珠久久落在她身上:“空手來的?今天可是你生日,怎麼這麼吝啬?去,出去買個蛋糕回來。”
“…阿嬷,醫生說你不适宜吃甜膩的東西。”
“拜托!我都這把年紀了”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什麼東西不是吃一次少一次了?還不快去!”
“…你别烏鴉嘴!我去買就是了。”
反正這次肯定也像之前那樣,熬一熬就過去了吧?奈娜心想,等春天來了,她還要跟阿嬷去摘春菜,她們還要一起過好多個節日。
可等她抱着蛋糕回來時,病房裡的警鈴大作,白大褂們步履匆忙地進出着。奈娜木然伫立在門外許久,呆呆數着地磚的個數。等到醫生逐一離開後終于鼓起勇氣進去…她壓抑着哭腔問:
“阿嬷,你又在騙我吧?”
“我買來蛋糕了,一起吹蠟燭吧?”
“還有吹龍,你要玩嗎?”
…………
沒有人回答她。入眼皆是刺目的白,老人阖眼安然地仰面躺着,心電圖拉成一條平坦的直線,桌子上放着一包拆開未點燃的煙。奶油蛋糕的香甜和刺鼻的消毒水氣味交織混合,奈娜指尖嵌入蛋糕盒角,默默地低頭垂淚。
這算什麼?她眼前一片模糊,淚水大顆大顆的砸下——死亡的脫敏訓練嗎?一點用都沒有,也沒有意義……她像是被村民落下的小男孩,最後隻能眼睜睜看着羊群被狼吃掉。
阿嬷沒有熬過那個冬天。
那年奈娜才十五,她獨自操辦了唯一的親人的葬禮。阿嬷沒有親朋好友,隻有自己和一隻三花貓為她吊唁,遺體也隻是葬在了家的後院。奈娜在上面栽種了一片百合花,待到春風拂過,花葉在風中舒展,自在搖曳,生生不息。
從此以後在她這世上孑然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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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娜娜!”
奈娜恍然從回憶中抽身,擡眸看去——夏油傑坐在她對面,眉心緊蹙、憂心忡忡地看着她“怎麼了?喊你好多遍了,有什麼心事嗎?”
他用指腹碰了碰女孩腫得跟核桃似的眼睛,接着說“我聽輔助監督說你昨天晚上的任務拖到很晚,是遇到什麼難纏的對手了嗎?”
為什麼娜娜不多依靠他一點呢?夏油傑不禁有些沮喪。
“沒事啦…那個咒靈會噴洋蔥液,雖然把我嗆得直掉眼淚,但好在已經順利把它祓除了。”奈娜說起謊來還是這麼信手拈來,她無甚食欲地扒拉了下碗裡的飯“傑你怎麼回校了?不是還在休假中嗎?”
“休假也沒說不能回校和你吃個飯吧?”夏油傑笑道,舀了一勺蛋羹塞她嘴裡“還吃嗎?不吃的話坐過來,我幫你梳頭發。”
奈娜今天好像沒梳頭就出門了,長發散漫地披在肩頭,面色青灰眼下還挂着濃重的黑眼圈,整個人好像被抽走了精氣似的。她也不推辭就背對他坐下,随手抓起一副鏡子,鏡中映出夏油傑的新發型:
“傑,你怎麼不把頭發都紮上去?不熱嗎?”
“這個啊”他微笑着輕柔梳順女孩的長發,亂瀑般的青絲在他手中乖巧成型“因為娜娜喜歡我的頭發吧?散下來些方便你上手啊。”
……這麼想來好像确實如此,奈娜剛一走神的功夫,傑就已經将她對稱的低雙丸子發型梳好了。看來現在養育着一對女兒的夏油爸爸編發手藝十分娴熟。她笑了笑,忽然開口:
“傑,我下午要回一趟老家,很久沒回去了院子裡恐怕生了很多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