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絲帶躺在小小手心,随着清風微微晃動。
“我心昭昭。”
清隽伶俐的五官逐漸覆蓋閃爍的雙瞳,與面前的記憶重疊。
朱門裡猶如無際深海,不辨前路,一條孤舟漂泊澎湃之中,搖搖欲墜,漫漫寂寥,獨自飄向不知何方的結局。
謝甯之沒有那麼好,他有私心,有貪念,如果沈相楠也被困在這裡,他隻能遊向這支孤舟,和謝甯之相靠取暖,到那時謝甯之不再是孤身一人,他們唯有彼此。
“誰的生辰八字?”
唐梧念在一堆書卷中伸出手,握住那随時會被風吹走的紙條,她看了兩眼,随後立即起身向身後無數琉璃制牌走去,踱步良久,她回頭沉聲告訴謝甯之:“此人能入恭廉殿。”
“我得仔細算算,極好的命格,能興國運。”唐梧念雙手胡亂整理卷軸,目無章法地尋找什麼,忽然她雙手一停,擡頭看向謝甯之說:“你決意留在宣國,不會就是因為他吧?”
“我不谙此道,不過寫了一張生辰八字,其餘全然不曉。”
“那你來問什麼?問姻緣啊?”唐梧念回想謝甯之的生辰八字,再看看手中紙條,“恭廉殿的人,多少帶點感情不順,我們是替宣國做事的,桃花不好很正常,你不要放在心上。”唐梧念如是說。
謝甯之搖搖頭,說:“緣分順其自然便好,我隻是覺得他不應該蹉跎在巷裡過一輩子。”
“你有空操心人家的一輩子,那誰來管管你的一輩子。”
唐梧念更加确定手中是誰人的生辰八字,“當年不是決定雲遊四方嗎?兄長說你是因為他才留下來的。你說巧不巧,已經很久沒有人管過奉潔堂了,鬧這一次還剛好碰見你,真是有緣。”
“我很好奇,陛下當初可是親自留你不住,是什麼樣的人能讓你心甘情願困在這裡?”
琉璃牌被撞進殿中的微風吹起,碰撞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一個不切實際的念想罷了。”謝甯之垂眼。
謝甯之出生在隸國,從小他穿着隸國的衣飾長大,他的父親是隸國名不經傳的宗室,他的母親則是宣國長公主,當今陛下的親姐姐。
他是流着宣國和隸國血液的私生子。
銀絲白帶系在他的發間,他在隸國無憂無慮度過十二年,除了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外,那或許是謝甯之一生最美好的時光。
那時他并不知曉在安甯院落之外整個隸國敗絮其中,世家宗族的杯觥交錯下是戰場的累累白骨,是百姓的哀嚎遍野,氏族苦苦維持表面的奢靡繁榮,葡萄美酒麻痹衆人神經,彩絲綢帶蒙蓋無數雙眼。
忠臣盡言,試圖喚醒裝睡的統治者,無一不被屠殺。
将士浴血,用身軀護住背後家園,不過徒勞。
三年,謝甯之看盡千瘡百孔的隸國,他也曾經為之努力過,最終得來的不過是一具冰冷的棺椁。
他的父親犧牲在谏言的路上,謝甯之那時候方才得知昏庸無能的君主之下多少人前仆後繼不過飛蛾撲火,年少的他亦在這條路上磕的頭破血流。
皚皚無垠的碎瓊亂玉籠罩在隸國之上,由疏至密,從四面八方紛紛揚揚侵略每一寸空白,無邊無際。
漫無邊際的積雪下唯有他孑然一身,有如斷雁孤鴻。獨山兀在咫尺,一身玄衣踽踽行往。
風雪催得心跳愈快,少年清瘦的身影在山前顯得格外渺茫,大雪覆滿他身,雙手逐漸烏青,少年沒有停下腳步,毅然向山頭走去。
被大雪侵襲的隸國唯有呼嘯而過的風聲停留,此刻鐘聲撕破天地,籠蓋風雪撞進千家萬戶。
“萬甯鐘被敲響了?”
“是誰去敲萬甯鐘?不要命了?”
“有多少年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了。”
一,二,三……
萬甯鐘不斷被敲響,少年的身軀與萬甯鐘相比如此弱小,麻繩磨破少年稚嫩的手掌,擦出鮮血又在冰天雪地裡凝結成霜,逐漸染紅手中的繩索。
一,二,三……
城門終被攻城車撞破,積雪上留下無數腳印與車轍的痕迹,火光照耀整個隸國皇都,京城百姓四處逃竄,皇城中,統治者抱頭藏匿在桌下瑟瑟發抖。
萬甯鐘聲熄落,少年跪倒在地上,止不住的喘息着,他還想起身握住那根繩索,全身氣力仿佛消磨殆盡,怎麼也支撐不起他的身體。
明明近在眼前的繩索卻怎麼也抓不住,眼前一片濕潤,不知道是融化的雪,還是他留下的淚。
那一年,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
眼前陌生的女子穿着的是謝甯之不熟悉的衣飾,四周的一切讓謝甯之感到陌生,這是他初次來到宣國,他依然堅持在發間編織銀絲白帶,不肯換下隸國的舊服。
他在平京書院認識唐雲謹,彼時唐雲謹正拜師太傅門下,二人常在東宮行走。
謝甯之不喜歡待在宮中,異樣的眼光,瑣碎的人言,無一不有他的姓名。
後來他開始獨自遊走宣國的許多地方,其中包括百家巷。
他在百家巷得到一個願望,謝甯之已經沒有所願,他便祝那位孩童平安長大。
兩年後,長公主薨,謝甯之決定雲遊四方,不再待在宮中,将要出行之際,他聽見近處鼓聲不息。
一,二,三……
秋葉悉數落下,猶如那夜不絕白雪,謝甯之仿佛能聽見鐘聲貫徹耳際,少年彼此的身影在眼前重合。
奉潔堂上,少年白紙黑紙一筆一畫寫下姓名。
沈相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