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梨花盛,馬蹄濺起鋪落在地的殘花,孩童的笑聲充盈花林。
梨花紛落而下,逐漸變成片片雪花洋洋灑灑。
馬蹄烈烈飛揚不熄,血迹漫地流淌不盡,火光沖天四起,城樓上,幼小的身影呼喚長兄,想将他從無數刀鋒劍影的黃沙裡喚回來。
“為何不開城門?為何不讓他們進來?”周思頤眼底血絲彌漫,聲嘶力竭地質問統帥,這是他第一次經曆戰場的殘酷。
“城門後是百姓!四殿下,這是容王殿下的決定,絕不能開城門!”
周思頤淚眼摩挲,隻能眼睜睜在高處看見他的兄長持劍拼搏,肉眼即見精疲力竭。
腳下殷紅血迹早已分不清敵我,從四面八方縱橫淌過,彙聚成觸目驚心的紅河,倒映屍山遍野。
再遠處,哭喊逃竄聲此起彼伏,天地掀起一片绯紅。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箭從容王身後呼嘯而過。
“大哥!”
十四日後,平雲京降下綏永十四年最大的一場雪。
周思頤身着孝服,四周燭火搖動,他靜靜跪坐在容王靈位前,雙目渙散,面容蒼白。
“四殿下,陛下明白四殿下與容王殿下手足情深,可是這樣不吃不喝,身體早晚要垮掉的,陛下方痛失容王殿下,不能再受什麼打擊了,四殿下多少吃一點,奴好讓陛下安心些。”馮福雲勸說他。
耳邊聲音如過眼雲煙飄散,周思頤連眼皮也沒有動一下。
等過一會兒,見周思頤沒有動作,馮福雲命人将吃食放下,退了出去。
周思頤撇了一眼送來的吃食,擡眼望向容王的靈位。
“他該安心了。”周思頤喃喃道。
大雪呼嘯而過,大理寺中,文樂為的腳踝因為鐵鎖的不斷摩擦而滲出斑斑鮮血,又迅速凝結,反複如此,他的腳踝已經完全不能看了。
他的雙手生滿凍瘡,顫顫巍巍拿起今日因班師回朝賞賜下的白面饅頭,小心翼翼地啃食着。
文樂為蜷縮在逼仄的囚牢裡,從一隅小窗中窺見平雲京的這場雪,文樂為目不轉睛看着窗外雪絮飄落,這或許是他短暫一生裡能見到的最後一場雪,所以看得格外認真。
是夜,天地載雪依舊,淡薄明月幾許,有幾瞬間窗前恍若白晝,急雪匆匆欲埋平雲京任何殘留痕迹,卻帶不走誰人憂思續續。
“四殿下不去見一見人嗎?”侍從不忍問。
周思頤沒有答複,他聆聽平雲京的歡聲,飲下一壇又一壇梨花釀。
有人快步走來,奪去周思頤手中即将灌下的酒。
“才幾歲的黃毛小兒就敢這麼喝?是想幹脆喝死了好去陪那個容王是吧?”
那人的聲量越來越大。
“你對得起你娘臨終前千叮咛萬囑咐要我好好看着你長大嗎?要不是因為你娘,你們姓周的死再多人我都喜聞樂見!最好全部斷子絕孫幹淨!省得還要髒我的手。”
“你成親之前不準死聽見沒?我答應你娘要看着你到成親的啊!将來就是想死也不準死在我這裡!”
周思頤雙頰通紅,視線有些模糊,他看了來人一眼,隻開口說:“讓我喝,喝醉了就不想了。”
那人氣得想笑,他俯下身拍拍周思頤的臉,不禁問:“恨他嗎?”
“誰?”
“你父皇。”
“……”
周思頤頭痛欲裂,直直倒在那人的雙臂上。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重了?究竟是喝了多少?”那人聞到酒味,嫌棄似的喚人将周思頤擡到榻上。
“白錦明。”周思頤對那人說,“你是不是很想殺他。”
白錦明聞言,立即親手接過周思頤,讓所有人退下,“四殿下喝多了。”
周思頤被他艱難地扶到榻邊坐下,白錦明将醒酒湯喂到他嘴邊,周思頤張嘴卻繼續問:“他明明知道你是……為什麼還要逼迫你入宮?如果不是因為我……你是不是早就動手了。”
白錦明擰眉:“這不是小孩該問的,小孩現在要好好去睡覺,你喝了這麼多酒,明早起來有你苦頭吃的。”
白錦明見他不喝醒酒湯,索性将碗放下,替周思頤掩好被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委身在宮裡不開心,我活在宮裡也不開心。”周思頤轉頭眼神茫然地盯着床頂,“我之前不明白,現在我明白了。”
“你才幾歲,怎麼就說出這種話來了?”白錦明擔憂地看着酩酊大醉的周思頤,“你和我不一樣,你是生在宮裡的,到底姓周,這裡就還算你的家。”
周思頤怔怔轉頭望向他,眼角留下一滴淚痕。
“阿舅……”
“别這樣喊我。”白錦明厲聲說,“你今日喝成這樣,我指不定要被你娘罵上多少遍,明天出門要是碰見你父皇那都是你娘咒的。”
周思頤被他逗笑。
“我想我娘了。”
“我也想她。”
“你怎麼不去求求長公主,說不準就不會……”
“求她有用?”白錦明打斷他,“姓周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
白錦明歎了口氣,對周思頤道:“睡吧,孩子,大人的事情需要大人自己去解決,和你沒有任何關系,别想那麼多。”
白錦明拍拍他的頭,起身離去,他聽見了周思頤昏睡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将來有一天,你準備動手的話,我可以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第二天,雪停了。
玉壺光轉,魚龍舞動,宣國上下無不在歡慶這一場勝仗。
周思頤去了花林,冬日淩寒,百花争豔的花林此時唯剩枯枝幾許,全無春月盛景。
那年獨身過盡莫有殘花千萬朵,之後周思頤再未踏足花林。
因為彼時與他同載酒的少年,長絕于冬日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