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命沒有立刻回答,他擡起眼,目光冷靜地在男人臉上打了個轉。
副院長坦然直面對方的目光,無端感到一股冷意。
對方眉眼鋒利,是很有侵略性的長相,隻是坐着氣勢也很強。
護士小姐感到一陣古怪的情緒。
身後人聲鼎沸,通訊器拍照的聲音不絕于耳,這裡的空氣反而要冷上好幾度,仿佛冰凍凝滞。
蘭先生臉色不變。
他同聞命對視片刻,方要開口,對方恰如其分地顯露出了然的笑容。
就在那一瞬間,清新的空氣仿佛開始流通。
聞命看了眼對方胸前的銘牌,随即前傾身體伸出手,他微微躬身,禮貌開口道:“您好,蘭院長。”
說完他又主動看了看自己的腿,擡頭輕聲補充說:“抱歉。”
不過坐姿也沒有減損他的風度,蘭先生笑容不變,同他握手:“你好。”
“蘭先生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聞命低聲笑道:“我有些驚訝,剛剛差點沒反應過來,吓了一跳。”
蘭先生從容道:“我會記住醫院裡每個病患的名字。”
聞命挑挑眉,笑着稱贊:“您好厲害。”
蘭先生笑容更燦,朗聲道:“哪裡哪裡。”
聞命的視線這時落到時敬之的方向,他看向對方的手,那隻手的位置,非常微妙,此刻正隐匿在護士小姐身後。
“小敬——”聞命出聲。
他垂眼凝視着某個方向,護士小姐無端感到難捱,聞命的目光仿佛穿透自己,凝聚在自己身後的某一處。
她聽到對方快速講:“你的手怎麼了?”
護士小姐眼光一變,下意識挺直腰闆。
時敬之聞言擡起頭,黑眼睛直直戳過來,他看了聞命一眼,沒有出聲。
聞命疑惑地皺起眉頭,盯着對方。
他們兩人對視,誰都沒有講話。
護士小姐無端感到一股怪異的緊張。
聞命的目光變得迫人。
他笑容依然,像是激流,北大西洋海灣中暴烈的激流,時敬之偶爾可以看到海灘上跌宕起伏的海浪邊緣。
時敬之捏緊手指,他依然沉默。
聞命的嘴唇嚅了嚅,他并沒有放棄,于是垂手推着輪椅,一點一點靠近。
齒輪摩擦聲出現,輪子滾動的軌迹像是在碾壓,一下,一下,一下……
那一刻空氣又開始集結,凝滞,時敬之的手驟然攥緊——
“聞先生!”
衆人身形一頓。
“聞先生聞先生!”
走廊另一邊,李醫生喘着粗氣跑過來,他氣喘籲籲,急刹車後整個人向前撲再立即停住,如同費力的不倒翁。
李醫生撐着胖肚子大喘氣,喘了好久才道:“您走時忘了一張資料卡。”
聞命終于停下,他下意識伸手去接,眼前一陣發黑,惹得他頭暈目眩。
又來了。
他想。
今天頭暈眼花的狀況有點多。
蘭院長敏感地察覺到什麼,他眉峰一斂,将身體傾向聞命:“聞先生,您是不是……有些頭痛?”
聞命一愣,他蓦然看向男人。
蘭先生從口袋中掏出一包帶香氛的安眠紙條,遞過去:“您的臉色有些蒼白,也許您應該休息一下,在走廊盡頭有休息間——”
肩上突地一沉。
蘭先生感到左肩傳來一陣酥麻。
那一刻時敬之又動了。
他不知何時來到了蘭先生身後:“他不能用這個。”
他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攔住蘭先生的手臂:“聞命有藥物過敏史。”
就在那一刻,一枚白色管狀物,悄無聲息地滑進蘭先生口袋中。
蘭先生反應出奇快。
他先是愣怔着,緊接着笑逐顔開,然後飽含歉意地收回自己的手,塞進寬大的、雪白的口袋中。
他似乎被紮了一下,刺痛由口袋中的指尖蔓延到肩部,再擴散到整個上半身,顯得動手的人多麼沒有分寸一樣——蘭先生向時敬之投去古怪一眼,對方卻連擡眼的興趣都沒有。
時敬之垂首凝視,聲音裡透出某種冷意:“聞命,你頭痛?”
聞命眼前閃現某種細碎的光芒。
那光芒就在他的眼角,他剛要捕捉,卻看到了時敬之的袖口,對方站在自己身側,躬身關切地問:“痛得厲害嗎?”
聞命有些怅然若失,好像某個模糊的念頭稍縱即逝。
他搖搖頭,小聲說:“也不是特别痛。”
“去休息吧。”
這場意外以聞命在休息室多呆一個小時告終。
時敬之拉上窗簾,将整個休息室調整為睡眠模式。
天光大暗,睡前前一秒,聞命半靠在床頭,他拽住時敬之的手,卻看到上頭光潔如新,白皙的肌膚無端散發某種冷意。
聞命的低語清晰地傳入時敬之耳中:“你的手……沒有事?”
“什麼事?”時敬之任他摸索自己的手,他垂着眼,乖順地窩在聞命懷中,順着對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指尖:“……你以為呢?聞命?”
他扭過頭看他。
聞命直直撞進一雙黑眸,緊接着什麼都忘了。他覺得光影很昏暗,而他隻可以看到時敬之雪白襯衣上方的、半隐匿的喉結和他單薄豔紅的嘴唇。
時敬之真的漂亮,精緻的漂亮,以前就漂亮,聞命知道。
從第一次見到時他就在想,時敬之是新生的幼鳥,他墜落在黑街,躲在濕衣架滿的爛尾樓下,光明街仿佛不複有晴,時敬之窩在暗室中,瘦小又蒼白,仿佛永遠不會發出鳴叫。
當年那個低頭不語的少年人靜悄悄地生長起來,白白嫩嫩,光燦似絲綢,又像是那些靜止的,象牙白的雕像。
沉默的雕像,多麼相似,那種靜默垂首的模樣同聞命記憶中的人重合了。
“我以為………”聞命想着。
他有種突然的沖動,很想靠近對方,于是他便動作,靠過去,擁抱住,蹭了蹭時敬之的臉,“……我以為你受傷了……”
他模模糊糊地講。
“你看到了?怎麼會這麼想?”對方講話時薄削的胸腔震蕩,聞命感覺有些癢,他蹭了蹭,換個姿勢,又講:“……你袖口紅了一大片……”
“是嗎?”
“是啊。”
“左手還是右手?”
“唔……左手?”聞命說:“右手…??我記不清了。”
他擡起眼皮想要再看一眼,時敬之卻突然回抱緊他,把頭靠進聞命的肩窩裡。
“聞命。”時敬之趴在他懷裡,輕聲講:“你抱抱我。”
他聲音有點低,因為靠得近,聞命耳朵有些癢。時敬之這幅樣子很少見,聞命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竟然失了言語。
說完那句話,時敬之就不動了,他不離開,也不靠近。
聞命愣了片刻,心底隻剩一片柔軟,他忍不住輕笑出聲:“小敬在撒嬌啊。”
時敬之沒有回話,他隻是垂着眼,縮在聞命懷裡。
聞命也不在意,他掐緊對方的腰,湊過去吻了吻對方的額頭。
時敬之真的瘦,聞命忍不住抱緊他,把他整個人圈進自己的懷裡,仿佛某種獸類圈住自己的領地,動作輕柔,态度直白,帶着全然依賴的姿勢,又像是某種保護。
他是身材高大,肩寬腿長的類型,抱人的時候喜歡把四肢都纏上去,包裹住四面八方。
時敬之縮在他胸前,身體縮成一張弓,因為頭靠近胸膛,聞命正好可以看到他鴉羽般烏黑的眼睫。
他閉着眼,一動不動,就像是睡着了。
他忽然記起,當年似乎也是這樣。
時敬之說惡心,疾聲厲色,他抗拒他,可是聞命還是忍不住走近他,弓着身子小心翼翼走近他。
“你還好嗎?”聞命聽到自己講。
“你如果……”聞命軟着嗓音,怕吓壞他:“你如果不喜歡吃……我們以後都不做了,好不好?”
在那天最後,太陽落下的時刻,斷電黑暗的屋中,聞命摸索着爬上床頭,他摸到時敬之的手,石頭一樣冰冷。
“你抱抱我……”他聽到對方哭着說,“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好。”聞命說,他咽了口唾沫,手足無措地在原地轉了圈,沖對方重複一遍:“好。”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于是一遍又一遍說,好。
他湊過去,張開手臂,從背後抱住時敬之,把他冰冷的手握緊,然後貼近他,整個人把他圈起來,就像現在這樣。
聞命下意識去找時敬之的手,想要再摸一摸,确認一樣。時敬之任他摸,甚至主動把整隻瘦弱的手臂塞進聞命手中,那樣子溫馴極了。
他閉着眼睛,眼睫是優美的弧形,如同急需被擁抱的兩扇,後面蘊藏着聞命永遠想要得到的眼神。
“……明明有紅色啊……”聞命在他耳畔嘟囔。
“不是的。”在沉入夢境之前,聞命聽到對方說:“你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