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宴會結束,時敬之沒有離開,他送走了父母,又避開高聲喧嘩的衆人和正在收尾的舞會鑽進樓梯間,一級一級,拾級而上。
陳舊的木樓梯發出滿帶歲月與灰塵的咯吱咯吱聲。
他一層一層爬着,與下樓的人群擦肩而過。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熱鬧而歡樂的笑容,滿校園飄逸着輕快迷人的爵士樂,“哒哒哒”人們扭腰擺臀,忍不住在樓梯上跳起舞蹈。
這一天鐘樓頂部的樓梯終于對外開放,畢業生們可以一了心願爬鐘樓。
時敬之陸續擦過一片肩膀,人們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同他擦肩而過,有人認出他,快活地叫“Arthur!”
他微笑點頭回應。
那人很驚奇:“你也來爬樓啊?!”
時敬之笑着點點頭。
他一點一點怕爬上樓去,上層人員無比擁擠,像是旅遊旺季的東方明珠塔頂,所有的玻璃窗上都被蒸熟一般,布滿朦胧的水汽。
“Arthur?!”背後響起一個突兀的聲音。
時敬之身形一頓,他回過頭,對上那人的眼睛:“蘭叔叔?”
蘭先生目光有些詭異:“大半夜你在幹嘛?還有,你今天是不是在咬科學院出的最新款口氣清新炸彈膠囊?我看到了!你别否認我看到了!給我塊快點我也想吃。”他呸呸呸道:“今天的牡蛎竟然放了潮汕蒜蓉醬!我該怎麼和都市麗人們相談甚歡!”
時敬之愕然。
“快點啊小祖宗!”蘭先生大不前來。
“你不會喜歡的啊——”時敬之躲着他,又無奈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印刷了德爾菲諾大區區旗的袋子,又從袋子裡扒拉出來件烏漆麻黑的包裝紙,:“三無小作坊出産的。”
蘭先生盯着那張紙,直覺是某種報紙:“……???!!!你怎麼會吃這種東西?!”
“沒毒的。”時敬之聳聳肩膀:“我自己做的。”
蘭先生看他的眼神更加狐疑。
“真的沒下毒啊。”
時敬之剝開卡啦卡啦的紙,随口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種紙,就聽着聲音買的,感覺很熟悉。”
時敬之沒有說到底是什麼熟悉,又是為什麼熟悉,蘭先生又一愣,盯着時敬之的手。
時敬之掏出一顆,抛進嘴裡。
蘭先生要被他這種貧民窟大爺拿報紙包零食的做派吓呆了。
“安啦。”時敬之拍拍他的肩膀。
“我——”我不會死吧,蘭先生以英勇就義的姿态吞下那顆泡泡糖,番茄味?!
瘋了吧?!
“黃色是雞蛋味道的哦。”
時敬之眨眨眼。
“你大半夜來這裡幹嘛?!”
“爬樓啊。”
“時敬之。”蘭先生忽然想起什麼:“你工作選好了嗎?為什麼選了清掃隊?沒去巡邏廳?”
“巡邏廳要考試嘛。”時敬之笑着說:“清掃隊可是直接免試的offer.”
“别糊弄假洋鬼子!”蘭先生道:“誰都知道巡邏廳的前途更加光明!你還怕考試?!你不知道你有個外号叫考神?!聲名遠播連我這個老年人都知道!”
“你不老的嘛。”
“熊孩子!”蘭先生拍他胳膊:“說正事!你怎麼油膩膩的?!這幅渣男口吻跟誰學的?!”
“我不想被人講走後門的嘛。”時敬之繼續笑着講:“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嘛。有什麼好在意的。我不想被人說受家庭的蔭蔽,準備憑着實力打拼不行嗎?”
免試offer和考試拿來的offer相比才更像是走後門拿來的吧?!
蘭先生滿心槽點地想。
“聽說清掃隊可以上前線對嗎?”時敬之突然說。
“又髒又累還總被人摘桃子,沒錯,如果你說的是基層生活的話。”蘭先生道:“巡邏廳的将軍議會的女婿,清掃隊的吊車尾打光棍。你去巡邏廳就是坐火箭,三年一提再立點功,三十歲妥妥大臣後備軍,去清掃隊就不一定了。小夥子,沒經曆過社會的毒打就少說大話行嗎?有你哭的時候。”
時敬之望着遠處,突然擡頭看着鐘樓,沒有回話。
他的目光有種超乎年齡的複雜難懂,老成的程度近乎怪異。
蘭先生心裡一突。
“誰又能欺負到我嘛。”時敬之聳聳肩,露出一個天真而清爽的表情,他笑道:“沒人敢觸我黴頭的吧?而且巡邏廳的競争那麼大,如果進了清掃隊,憑我的實力,話語權也會大一些。”
是我想多了嗎?
蘭先生心道。
“你當初…”蘭先生心落了半截,但是他心裡猶帶猶疑,突然說:“時敬之,你當初一心求死卻又不告而别,後來我問你,你為什麼突然改了主意,你沒有回答我。那我現在問你,你想好怎麼回答了嗎?”
“隻要手裡抓緊了一根稻草,人就可以活下去。不是嗎?”時敬之笑笑,大度道:“抓緊幸福和承受痛苦是同一件事情的兩面,而這件事的前提是活下去,不是嗎?”
蘭先生默然。
時敬之笑着揮手同他告别,他轉身開始爬樓。
人群散盡了,他站在頂樓的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又繼續登頂。
頂樓上方是整個哥特式的尖頂裝飾物,之下有一塊一米見方的小空間,人們無法站立,時敬之隻好蹲下身,很費勁地靠在牆壁上,仰望這個傳說中的,神神秘秘的鐘樓。
夜幕低垂。
很好。
他長舒一口氣,心想,沒有光,像是停電了,隔音效果似乎也很好。
都很好。
幾分鐘後,空氣裡響起咔咔的卡頓聲,如同唱片正在運轉,傳出的摩擦聲。
“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他的手裡捏着一枚滑膜鞘一樣的裝置。
時敬之坐在黑暗中,望着空無一人的窗外、窗下車水馬龍的道路,還有遠處擁擠聳立、黑暗而朦胧的高樓大廈,不知道在和誰說話。
“我有些話想對你說。”他開口說。
空氣沉寂了很久。
他似乎在失神,放松了肩膀,整個人靠在牆上,目光随意地散漫向遠處,他閉上眼睛,等到整個人眼前變黑,在黑暗中,低聲開口。
“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但是我一直記得。”
“我拿滿了DISTINCTION.挺累的,這幾年我就沒睡過一個整覺。”
“這可能是我人生裡的高光時刻吧,但是我不知道該和誰分享。”說着他很淡地笑了笑。
“我很想看清你,所以我總是去下意識記住。因為如果連我也不記得,那可能沒有人記得你來過。”
“我回去在廢墟裡……找到了一張唱片,我記得你很喜歡。那是我唯一能找到的證據……你存在過的證據……”
“我總是夢到一大片,一大片蒙太奇一樣的霓虹燈碎片,還有街燈,半夜有飛機在我頭頂上飛,一直轉圈,一直轉圈,嗡嗡的。但是我感覺這樣也不錯,至少告訴我,我的記憶沒有出錯。”
“我甯願天天做噩夢。”他喃喃道,我甯願天天做噩夢。
在夢境的最最後,是沖天火光,伴随着如雷貫耳的巨響将破銅爛鐵與高樓吞沒。
“隻是哪怕夜夜噩夢,第二天醒來,睜開眼睛,我還要做一個正常的人。”
“又過了一年了,我好像又長大了一點點。長高了。但也隻是普普通通,樣貌普通,成就普通,脾氣很差勁,很多事也處理不好。時間在往前走了,我怕我追不上,所以抓緊時間奔跑。但是我又怕我追上了,會把很多事情忘記。”
時敬之坐在黑暗中,仿佛陷入了沉睡。夢裡有密集逼仄的高樓,他摸着牆壁行走,仿佛聞到空氣中彌漫的紫藤蘿香氣。
“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對不起。”
他啞聲說,“對不起。”
這以後,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
那以後的時光,如流水般匆匆流過。
時敬之在慢慢長大,按照某種模闆中拟定的模式長大,甚至看起來完全超過及格線一大截,至少表面上看,完全是這樣的。
隻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時敬之為人處事的風格越來越鮮明,他如同最完美的擺件,内裡的東西卻和德爾菲諾的傳統愈加背離。沒有人說得清這到底叫做簡簡單單的有個性,還是自不量力的反叛。但是總有人察覺到了這些陰森、邪惡、讓人感到隐憂的,幽靈般的東西。
時氏夫婦不是沒有對他進行過正面或側面的溝通,但時敬之仿佛已經放棄了暴露自己最真實的想法。隻是大部分時間裡,似乎為了顧及某些人的顔面,他進行了忍讓和妥協,這也換來了一種搖搖欲墜的、一息尚存的短暫和平。
至少很長時間裡是這樣的。
如果要細究,他從來沒有哪一刻,真的和沈方慈撕破臉面,時約禮把這個當做時敬之的懂事,然而時敬之卻會對着時約禮号角鮮明地宣戰,這似乎也成了時約禮心底長久不愈的一根刺。
事情的波折,源自他在西北海島的一次意外受傷。
他剛入職時,在試用期期間就空降檔案廳,雖然沒有頭銜,卻已經是當時組裡最年輕的部門負責人,轉正後按照學曆和獎項定職定級,擔任了清掃隊的副指揮官,沒幾年過去他就榮升正組長。
這和他拼命三郎的作風密不可分。
這自然換來沈方慈的擔憂,直到有次時敬之身受重傷,這種擔憂化為實體,如同鐵令壓在時敬之頭頂。
那次的指揮官是鄭泊豪,時敬之意外被一個孩童炸傷。
“必須下前線。”時約禮斬釘截鐵道。他似乎總是可以抓緊時敬之的軟肋:“你心太軟了,時敬之,你太善良你懂不懂?你這一次會被小孩子炸傷,下次就會被小孩子炸死。随便一個什麼人,男人,女人,老人,你搞清楚!你就是這種人!你不适合這份工作!”
“你必須考慮你媽媽的心情。難道你不知道你每次出任務她都會擔驚受怕?睡不好吃不好?”時約禮道:“你怎麼就死腦筋甘冒風險!?你聽我們的安排進巡邏廳不好嗎?!”
“我不可能每次都考慮她。”時敬之說:“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你應有的關心呢?!”時約禮說:“你是她的孩子!你想讓你母親抱着你的骨灰盒哭嗎?!”
“我死了你們難道不應該很高興?”時敬之奇怪道,“那樣你們就有了一個光榮犧牲的英雄兒子。”
“你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時約禮怒吼一聲,但是他可能不想和時敬之吵架,又刻意撲滅自己喉嚨中的火星:“誰要你去當英雄?!我不要你當英雄!你好好給我活着就行了!”
時敬之沉默了幾秒。
時約禮的嗓音回蕩在空曠的房間中。
“我懶得考慮。”時敬之垂眼道:“我又不是粉刷匠,天天對着她的心情修修補補。”
但是時敬之似乎想象了一下自己壯烈犧牲後的場景,他打了個磕絆,“我不出清掃隊。也别讓我去巡邏廳。”
他冷言冷語地說:“别天天安排安排的,我的工作是我自己考進去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時約禮長歎一口氣,搓搓臉說:“安排的意思你明白嗎?意思就是憑着你的實力進去,而我隻是給你提供這條信息,我想告訴你,新一年的招考公告就要發布了。”
時敬之默不作聲,那模樣像是聽了進去。
時約禮繼續長長歎氣。
手足無措似的,坐在那裡。
這是時敬之和父親之間短暫的和平時刻,過不了多久他們又會莫名其妙、劍拔弩張地争吵起來。
隻是沈方慈被推向了父子角裡的空白地帶,像是個空白區間,也像個安全區間。
時敬之的失常與正常給予了她自我幻想與自我安慰的喘息之機。
她變得如此沉默、隐忍、脆弱,卻也對着這對父子愈發依賴和忍讓,時敬之和時約禮的戰火常常莫名其妙點燃,又在即将攀達頂峰時戛然熄滅。
也許時敬之良心發現,對着沈方慈始終帶着一股心軟,又或者他明白了自己也是摧殘沈方慈的罪魁禍首,而她的希望是讓自己活着前進,而不是以死了結。
他懂得了沈方慈的色厲内荏,更加看清她的掙紮和脆弱,她不想放開時約禮的手,而想拆散他們的,隻有天真幼稚而不自量力的自己。
所以他再一步後退。
時敬之依然是旁人眼裡的天之驕子。
如同那些頂樓裡修複好的家具油畫、展示給外界的親子間親密無間的外在形象一樣,毫無瑕疵,完美無缺。
這是他和父母達成的微妙平衡,這種選擇的最深處,似乎還有更加複雜的東西。
時約禮的脾氣也在變,似乎随着歲月的增長,他變得更加不喜形于色,而脾氣也更加軟和,同時敬之的戰争中,他往往妥協,以往劈頭蓋臉的教訓常常化作無可奈何的長籲短歎。
時敬之如同生于他心底的、逐漸長歪的小怪物,偷走他的鋼筆,他的虛拟系統,他的愛意、他的精力、财富、地位、影響力,然後慢慢慢慢超過他,越來越脫離他的掌控和視線,然而他無能為力。
頗有一種英雄無奈的頹敗感。
然而這需要他自己的消化。
無人能化解。
*
再往後的日子裡,時敬之迎來了成年人人生中不可避免的社交儀式,被迫相親。
他非常迷茫而抗拒:“我才幾歲?二十零幾個月?我到領證年紀了嗎?”
“工作穩定了就該張羅這種事了!”那人說:“你看看你二十多年裡連個對象都沒有,還進了勞什子清掃隊,一個月幾塊錢?夠油錢嗎?長的挺好的小夥子就是腦子不太行,是不是讀書讀傻了??”那人說:“你喜歡什麼樣的?上到市政議員下到駐區大臣的千金,企業家、秘書官,條亮牌順,膚白貌美,無論是大長腿還是小可愛,應有盡有!”
“我們不是商品——”時敬之拒絕道:“你才多大?二十五歲?你給我張羅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