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過得飛快,天上已經挂了星子。
叔橋的助理送來了營養餐和外賣。
叔橋很寬容,任由一群毛頭小子擠在他的貴賓接待室裡吃螺蛳粉。
楊冰縮進沙發裡,露出惬意的表情,吸了一口炸蛋裡的湯汁。
殷夢梓吃着山西老陳醋泡制的肉夾馍,順帶喝了一碗陳釀十八年的老陳醋。美其名曰“靈魂與大自然的深切交流,升華精神世界”。鉛筆插在頭發上,奮筆疾書抄着時敬之随手寫給她的物理試題。
叔橋站在貴賓室外圍的陽台上。
他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一根煙遞過來,以目示意:“介意嗎?”
時敬之正捏着一瓶營養液補充水分,搖搖頭,一時沒說話。
叔橋便以為他不抽,時敬之俯身湊過來,從煙盒中抽出一根。
他退開,細支的秦淮河湊在鼻間,簡單嗅了嗅。腕間露出白襯衣的一角,精緻如白鳥翼,竟然透出一種輕巧的雅緻。
叔橋已經亮了火,見這畫面又是一怔,手臂徒留空中。
時敬之夾了煙,低頭湊過來,借火點燃。
一陣微光在新舊兩代人的指尖碰撞燃燒,火光昏黃,叔橋忍不住一愣。
時敬之卻已經退開,倚在陽台的欄杆邊,找到這處的煙霧處理按鈕按下,等空中制動開啟,才舉起煙,慢吞吞吸了一口。指間明滅,一晃熄了,暗紅色的光點撲撲爍爍。
他那個姿勢是很好看的,揚脖側臉,在朦胧夜色中,攏出一抹剪影。
叔橋心中一動,盯着他看了半晌,沉吟道:“我沒有想到,你也抽煙。”
“嗯?”時敬之看他一眼,笑了笑:“怎麼?”
叔橋卻似悲似歎,一臉今非昔比的神色,搖搖頭。
時敬之卻又吸了口,喝下營養液,笑着說:“不過肺,偶爾吸着玩。”
叔橋不贊同說:“對身體不好。”
見到叔橋眼裡的關切,時敬之愣了兩秒,又笑:“也不怎麼抽。有時候晚上寫材料,憋不出來,就提提神。”他輕咳一聲,抿唇不語。
這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倒好像是幫着叔橋在找借口。
叔橋還是不答。
時敬之這次真的有些愕然,他無奈地笑了笑,眯起眼睛懶洋洋地靠在陽台的矮牆上,玩耍一樣沖着天空輕快地吐了個煙圈。然後歪過頭,借着月光望向天邊濟之聯大已經看不出字體的校名題字。
濟之市的夜光燈來得少,好在這夜月光還算清明,時敬之眯了眯眼,濟之自有古樸遺風,校名是毛筆題字,似草書随意流動,似瘦金鐵鈎銀畫。
察覺到對方在打量自己,時敬之指間夾住煙,臉上浮現一絲迷茫,似乎在回憶什麼,他沉浸在那種情緒裡,然後又被夜風驚醒,于是沖叔橋望過來,擺擺手狡黠道:“我以前不會抽。後來……年紀大啦。”
“在我眼裡你們都是小屁孩。”
“那不一樣啊。”時敬之作為一個工作多年的人,不禁也發出一些感慨:“看到小朋友們。感覺的确不同啦。”
叔橋歎了口氣,強自笑笑,換個了話題:“是不是和你想的不太一樣?”
時敬之笑笑:“公元前333年冬,亞曆山大攻入戈迪烏斯城。在城中神廟内發現了非常難解開的戈迪烏斯繩結。神谕說,誰能解開這個繩結,誰就能成為亞細亞之王。
“亞曆山大沒有解開這個繩結,于是他用劍将它劈為兩半。”
叔橋說:“我以為你要說真話。”
他繼續一開始他們沒有結束的話題。“濟之那個時候……FAITH&VICTOR校報上有人發表社論,畢竟有時候活着的意義就是講真話,講真話就是不聽大人的話,所以被稱為叛逆之子……”
“略有耳聞。”時敬之說:“人類文明的進步就是從小孩子不聽大人的話開始的,所以結論應該是反叛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希望。”
“……前面那句話是你母親寫的。”叔橋說:“我以為你會想要知道,你父母當年在這裡發生的事情——”
時敬之語氣很平靜:“這倒是第一次耳聞。”
他俯瞰着整個城市。
濟之聯大位于整個濟之市的主幹道上,從這個地方的最高處望出去,可以俯瞰整片城市。
“其實,與其說和我想的不太一樣。不如說,是完全出乎了我的認知和經驗吧。”
時敬之指着遠處遙遠的信号塔,輕聲說:“在德爾菲諾的老城區,有可以聯通聯合政府的電台。當互聯網癱瘓的時候,它可以第一時間把發生的所有事情傳遞到世界各地。”
“但是,那個地方在一片貧民窟裡,平時窗外裝着高達十幾層樓的違規電線,居民沒事就依靠偷信号來看電視。”
時敬之繼續解釋說:“曾經……西蒙把那片城區當做最後的希望,别人看不到,可是我知道,那裡有最基礎的制造業,全球工業工種有77種,而那裡就有21種。”
“有些時候有些事,做了别人也不一定知道,也不一定了解。”
你真的很像你的母親。
叔橋當時想。
你的母親當時在學校裡就是這樣,看起來平和簡單,骨子裡卻又有一堆難以撼動的意志。
如果說2020年代教科文組織的GLOBAL CITIZEN是一個幻夢,那麼生命倫理委員會以實踐讓人們看見共同體的可能性。最開始它的确是一塵不染、光潔無瑕的,大學、研究所、實驗室、高等教育機構聯合起來為了人類共同體鞠躬盡瘁。最開始的這批人和機構以自然人身份成立聯盟、志願服務,資金來源主要是世界各地公民的捐款,後期志願者門源源不斷地加入,五十年過去,它依然是不赢利機構。
生命倫理委員會作為獨立自主的世界性組織,不是某位領導人的後勤部、不是某個地區的智囊團、不向全球市場屈服——它服務的對象隻有一個,那就是人類共同體。
然而月光和奇點計劃失敗後,全球民衆陷入恐慌,他們原本對于太空探測計劃鬥志昂揚,甚至滿是勝利的喜悅,他們的計劃是下一秒去往哪個星球。
更多人相信“生命倫理委員會率領的約書亞大學聯盟被紅眼病在背後捅了一刀”,後來這把火撒到了科研人員身上。
而接踵而至的是——誰為災難負責。
天啟四騎士降臨,原因不明,可各大高校難辭其咎。
僅僅濟之市就失去了1/3的人口,幾千億美元,全球科研人員損失數十萬人。
衆人震驚無比,而這時一位聯合政府官員聲稱,任何人都無法預測和決定人類未來的走向,也無人可以為此負責。
這進一步點燃了人類的怒火。我們付出如此多的心血,目的難道是跟着一群屍位素餐的人自取滅亡嗎?
大學聯盟的科研人員成為衆矢之的。
而在當時的德爾菲諾内部,更多人将批判的眼光轉向移民,他們無比清楚,就是這群人,素質低下、貪得無厭、懶惰奢侈、耗費巨額GDP。
在這一年,德爾菲諾公投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否決票投給“移民接收計劃”,大規模接受移民的時期不再,更加直接的後果在于中心城區和貝倫區的分離,這群同根同源的“移民們”從此因一張不同的VISA分隔于兩個世界。
語言不過是大家互相攻讦的工具,它淪為符号、話術、工具,無法表達我們的思想,靈魂,意志,思維,更和邏輯沒有什麼關系。
最好的故事、小說、詩歌在二十世紀都已經寫完了,不是嗎?我們的時代還有什麼詩人嗎?有什麼偉大的作家?評論家?
他們妖言惑衆、攀附權貴,還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義?對社會的推動有什麼作用?可以轉化為多少生産力?
搖唇鼓舌,無用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