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一個身份懸殊的人,是罪惡嗎?by持燈”
“理想之愛的存在——本身就忽略了差距。人和人不僅僅靠相愛,更加要靠相處。不是嗎?”
“這樣樂觀?”
“彼此承認就好了呀。”
“如此定義?”
“那又是什麼影響了定義?”
“我也不知道。我很迷茫——我依然無法定義,我到底要什麼,我隻能定義那些'未曾歸屬的東西'——不是某個既定叙事的腳注、不是某種理論的證據、不是誰的附庸、不被任何外力所支配——我有我自己的心。”
——《流轉之書 Chapter 3 持燈與友人談“理想之愛”》
“有一段時間我感到迷茫——”苗書說。“她死了以後我不知所措。”
“那以後光明街被拆除改造。”時敬之說的是德爾菲諾的曆史,他在城市更新檔案中看到的城志,“在非常久遠的曆史中,曾經那裡是市政廳的辦公場所,周圍有駐軍把守。後來随着工業革命的發展,密集型制造業在此興盛,人口大量流入,随着工業中心轉移,人口也随之而去,漸漸多了些無政府部門,地方勢力盤根錯節,那裡開始成為藏污納垢的下水道、滋生罪惡的溫床,到了地理大遷徙時代,沒錢沒身份的新市民大量湧入,那裡成了身無分文的逃難者的家園——”
“你怎麼知道……”
“偶爾在城志裡看到的。”時敬之說,“密集的建築暗無天日,内部采光條件十分惡劣,拆除此地刻不容緩。”
那對他而言,是非常廣闊的一片時空,以至于他讀來看來,依然隻是隻言片語,在心裡畫個大約的輪廓——毫無營業資格的小診所、僞造的證件、招徕生意的站街女、寒伧的小旅館、陰暗潮濕的寮屋、逃脫追捕的罪犯、僞造身份的流亡者…………
它太沉重、太久遠了,甚至顯得抽象。他是完整的超一線工業城鎮的中,由德行、律法、财富、規矩、思想打造的新生半神,品德上如宗教般塗抹了聖光,扛起描繪與讴歌神明的重責——
然而這些在光明街面前毫無作用。
它超脫了他的既定認知、既定叙事、既定經驗——它逼着他、強制他、迫使他低下高傲而昂貴的頭顱,觸摸它、感受它、體驗它——
譴責毫無意義,教化似乎無用,表達無法明理,溝通暫時失效,感慨成了遮羞布,任何話語令人難以啟齒——隻有刀劍、槍炮、暴力、鮮血——這套最最符合貝倫的規則,仿佛才是最适合這個三不管地帶的金科玉律。
每當這些時候他都不好受,知識、理智、文明、真理仿佛成了扼殺渺茫希望的劊子手,時敬之心裡泛起一種無力的、壓抑的、漫長的陣痛。
“但是并沒有拆……”苗書低聲說:“推土機來了又走,搞的人心惶惶,生活都亂套了。”
“記得這麼清楚?”苗書下意識去看時敬之的臉色,對方面色平平,“那時候你的年紀并不大。”
“…大多都是聽來的。”苗書的回答顯得有些吃力,眨巴着眼睛瞅他,帶着股笨拙的讨好感。
時敬之哪怕再遲鈍和回避,也明白對方這是怕被讨厭——非常詭異的是,在很多時候,他對着苗書,竟然有一種别扭的照鏡子的錯覺。
“她是個怎樣的人?”時敬之調整了一下坐姿,面露微笑,絲毫沒有I人強裝E的錯覺。
“好人。”苗書被這一笑晃花了眼,仿佛被這種突如其來的親和吓到,緊接着他快速眨巴眨巴眼睛,對所說的話非常笃定,“她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
“她是自願——”時敬之略一躊躇。
苗書一愣,時敬之的問題進入了他的舒适區,那些躊躇和猶豫沒有了,繼而臉上綻放出不屬于這個年齡的老辣和城府,他噗嗤一笑,“問問我們的姑娘們!哪一個不是自願的?!她們都是自願的!”他笑着說話,眼睛裡有光,“我也是自願的。”
這句話有些打碎時敬之的認知——或者說這件事的表述,似乎和沈方慈的話語不太一緻——
“我出身于貧民窟,每天遇到的都是些不怎麼好的人,暴力、殘酷、肮髒、不入流——”
“大部分人,住在爛尾樓裡,沒吃沒喝,随便讓人上。”
“但是她不那樣。”苗書話鋒一轉,他們都知道,“她”指的是誰。
“我們每天研究的東西就是怎麼才能更讨人喜歡,讓那些人給我們捧上兜裡的鈔票,心甘情願地捧上手裡的鈔票。”
那不久以後是苗書的生日,有一位他的好友請他去酒吧喝酒,朋友摟着他的肩膀走上高台,舉杯邀請酒吧裡每個人都喝兩杯紅酒。“不要讓妓女有愛情,那是她死亡的開始。”苗書聲情并茂地高歌。姚月白不住重複:“你不要這樣,不要妄自菲薄。不能這樣,苗書,你好好回去讀書,好不好?”苗書沉悶道咕嘟道,“我當然不是妓女,我不做皮肉生意。”
他把這句話同時敬之重複:“對不起……其實很難以啟齒,我隻是酒吧裡的掮客而已,靠着嘴甜從老男人兜裡摸出鈔票——那一年我才四歲。”
這聽起來是很驚悚的事情,但是苗書提起來,語氣相當平平無奇。
時敬之盯着他的臉:“你做過基因改造。”
“啊……其實是微調。為了維持我的臉面和尊嚴,讓我有底氣在學校裡立足。”記憶如同潮水般湧來,苗書有些難堪地講,“對我而言是個新的開始。”
說完他仿佛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一切簡直無法挽回,巨大的恐懼籠罩了他:“……我沒有挪用助學金!協議裡有規定不可以挪用!我都是靠着自己打工做這些!”
自從姚月白去世以後,苗書的生活斷糧了——有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處于世界中心的邊緣地帶,黑洞洞的貧民窟。
對方盯着自己面前的桌面,聞言卻擡起頭說,“有的人的人生比較圓滿,有的人的人生從中途才開始送别模式,有的人比較不幸,從出生開始身邊就沒有多少人陪伴。”
苗書一愣。時敬之不欲多言,隻是說,“那後來呢?”
“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苗書對着時敬之說,語氣松弛些許,緊接着又被巨大的羞恥和自卑心吞沒,聲音又低了下去,“……即便是老師,也隻是把我當個普通的貧困學生而已。”
*
鐘聲敲過五下,半灰半白的天上下了小雪。濟之聯大的校監撐着船,第一百二十八次穿過河道,濟之聯大的内河貫穿而過,主河道将教學區一分為二,物要舊,舊便有曆史感,有奇聞轶事,引人入勝。
學監一直說着曆史傳說,從“河裡有一隻豔麗水鬼喜歡吃小孩搶新娘子”講到“那個宿舍區曾經是監獄”。說完不夠過瘾,放慢了乘船的速度,停在一片宿舍樓區前道:“你們會發現這裡的窗子非常非常小。”
“為什麼這麼小?”新生們齊聲嚷嚷。
“唔。”他拿手指在船蒿上敲了三下,飛速耍了個槍花說:“因為省錢。”
學監深吸一口氣,把雪白色的長船蒿插進水中,驚走了一片綠頭野鴨子:“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指着眼前的那片小房子上逼仄的窗,“我們的學校呢,還不是學校,而是屬于學院,學院裡的人呢,都是什麼人?宗教界名人、飽學之士、各界名流。”
新生們仰着頭,認真聽他說。
“學院呢,一年隻取幾十個人,他們有事沒事呢,就吵吵架、拌拌嘴、喝喝茶,貴夫人和小姐們,實在太無聊,就聚在一起讨論讨論禮服、吃吃下午茶、讨論讨論旗袍的顔色,順帶關心一下他們先生們的事業,後來男人們也愛坐在一起聽女士們聊天,然後繼續吵架。”
“這個呢,就是衆所周知的沙龍——對的,我們濟之文學社小沙龍的前身——歡迎大家報我的名字,入社會費打八八折。”
他打完廣告,繼續傳經布道:“小沙龍搞的多了呢,架也吵得多了,理是越辯越明的嘛。學校監事會就掏出部分經費資助窮困學生,從此窮學生也可以在學院上學了。但是經費有限,他們不會建那些高大的藍色窗,就隻能開小窗。”
說完把船蒿一提,又狠狠插進水裡,把船撐遠一些:“這個呢,就是告訴我們的莘莘學子,要熱愛真理。”
新生們似懂非懂,實在搞不懂小窗子和真理之間的邏輯關系。
但是到了網紅景點,拍拍照錄錄視頻打卡還是應該的,一排排通訊器被舉到半空,學監挺胸擡頭,和一隻綠頭呆鴨子擦肩而過,他百無聊賴地想:“你今天又吃多了啊,肥呆。”
河道彎曲,在綠色的河面上拐過一片梅花叢,暗香浮動,學監繼續苦口婆心地叮咛萬囑:“你們剛來,記得踴躍參加迎新活動哦~會很有意思的!可以吃吃餅幹、喝喝咖啡、跳跳舞,說不定還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新生們繼續頭如搗蒜,忙不疊記下了細節。
*
“你又在忽悠小朋友了,阿蓮。”
被稱為阿蓮的年輕男人撐杆跳起,走到門衛處登記。
這裡是一處皇家園林改造的書院,位于大學深處,是江南最常見的那種别院,樓檐尖角、霧雪蒙蒙,萬瓦如玉、青女橫陳,一亭一榭精巧雕镂,左側則是絲棉樹梢,垂在雕着園名的大石塊上,“女兒行”————此地正是濟之聯大當年的女校。
樓内蜘網如織,灰塵如摞,看起來像是許久未曾打掃過——而當年這裡無人不知,聯大的女流金聲如震,寫出的小句輕易霸占報紙頭條。
門衛大爺看向來人,大爺視力不佳,全靠嗅覺和眯眼瞧人的直覺下判斷,那年輕人是很高大的一片影,可能因為是海外來的,通用語說的并不太标準,稍微生硬。
最近幾日他都會在這個時間過來,先送走一批學生,再上這樓裡,查點資料,看看書。
“可能是因為,童年缺什麼,便要補什麼——”阿蓮羞澀地講。
不問不知道,一問吓一跳,阿蓮手握四張碩士畢業證書,正在向第五張進發——
“我們專業考試是統考,第一學期要學古代文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古代語言、現代語言、文藝鑒賞、藝術新考——什麼?您說我的精修方向?”阿蓮凝視許久,這才緩緩笑道:“還不确定呢,可能是文學史吧——我對以前發生過的事情,很感興趣。”
門衛大爺恍然大悟,替他把後半句補全:“……所以考來濟之了嘛!!!”
阿蓮附和,“濟之涉窮邊,才到馬足輕。”
大爺對年輕人的觀感還是很不錯的——事實上是非常不錯,誰能不愛認真鑽研學問的學生呢?
除卻對年輕人求學的贊賞,大爺把畢生好感都砸向年輕人,蓋因門口的絲棉樹梢為虛拟系統所制作,如此一來,這種熱帶雨林中的植物可以開在寒冷的冬季,供大爺緬懷當年下南洋求學的峥嵘歲月。
阿蓮來的第一天,幫他修好了破銅爛鐵般的虛體系統控制器,還很體貼地上了一層潤滑油和保護膜。
這年輕人動作很快,手裡放下長杆,脫下雙肩背包,掏出一堆登記表,聽他道,“您好,我想查閱這些資料。”
門衛處依然是人工登記——像這種木質結構的、古老的角樓,陰黯晦敗,年歲藹藹,難以負擔人工智能管家的荷重,更對來自工業科技的、帶有輻射的光與清潔劑敬謝不敏。
“‘嫠女換為刀’?這是什麼?”
“居喪者翦發〈嫠女換為刀〉面,以為哀戚。”英俊的年輕男子說:“一首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