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沒有什麼問題。
但是去祭拜的人,臉色有點奇怪,有位先生指着佛寺旁那道河道,皆鼓詞,而且……
他微微一笑,趴到我耳邊說,“……而且你知道他們都寫,什麼嗎?他們寫豔詞詩歌供養佛祖,要五代單傳的小子,學業有成的女娃子,他們聚在一起給佛供養歌曲,扮演觀音,唱歌的,都是些小女娃子——”
我聽到了燃燈女士的名字。
這位先生五十幾歲,看起來文質彬彬,單手搭在我肩上,指着寺廟的方向,就在那個佛像後頭,有片小亭子,每年族裡德高望重的老頭子,都要在那裡擺宴講經論佛法。
我垂着眼,又随他望過去。
視線緊接着就被晃住了。
溫熱的呼吸噴在耳側,引起絲絲戰栗。
燃燈女士這個時候是個急性子,步子卻比我快很多,扯了我的胳膊就往寺廟去。
我卻不改節奏,慢吞吞的,燃燈女士扯不動,捶我一把,沖我比劃路線,自己向寺廟沖過去了。
我聽到人群喧鬧,唱着佛戲。
燃燈女士似乎在前頭等我,站在原地聽了會兒,她聽得開心,我就站在遠處看着她。
結果她朝我的方向看過來,她看着我穿越人海,手裡提了袋東西。
我不得不遞過去:“給你買了零食。”
燃燈女士想也不想就接了,她低頭看袋子,好像沒有出乎她的預料一樣,裡頭果然是一袋剝了皮的炒栗子。她笑眯眯掏了塊遞給我,我隻好說:“你吃。”
戲台子上有人在唱,“英台不是女兒身,因何耳上有環痕? ”
“你聽得懂方言戲嗎?”燃燈女士聽得開心,吃得也開心,聲音都雀躍不少。
“聽得懂。”聽得懂,我的意思就是,大概了解。
燃燈女士吃了一大口栗子,拍拍手,又掏出一塊,我聽到戲台子上又在唱:“耳環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雲,村裡酬神多廟會,年年由我扮觀音,梁兄做文章要專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這聲音很是符合荊钗布裙良家婦女的典範,引來周圍一片小小的喧嘩。
燃燈女士轉頭看我:“梁生化蝶的故事聽過麼?”
“嗯。”我點頭,看着燃燈女士,我看她邊吃邊看,很是忙碌,便把袋子又從她手中掏回來,“我拿着,你自己吃。”
燃燈女士吃完了第二捧栗子,開始動身。
我不信神佛,燃燈女士看起來也是個無神論者。今天其實沒什麼目的,就随便在大街上逛逛。
燃燈女士指着戲台子,有一搭沒一搭和我說她小時候的事情:“往年都是些小小子啊什麼的來唱唱詞,一坐坐一天,能說了算的老頭子不吃,我們也不能吃,我沒得吃喝,大清早起來吃一肚子栗子再去。”
“唱來唱去也就那些東西。”她說,“反正哪怕沖撞神佛、倒反天罡、氣死老頭子,我也不要不吃飯!”
燃燈女士問我:“你猜我在幹什麼?”
我一怔,順着她的手望過去,然後想了想:“跟着念經?”
“哈哈哈!!”燃燈女士仰天大笑,突然轉身掰着我的肩膀,指着戲台子上唱戲的人讓我看:“哈哈哈哈你絕對想不到!!”
她動作太大,一開始随便綁着的頭發忽地全散開,還有幾根吹到了我眼前。癢癢的,我擡手撥開,聽到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同時響起:
“……我在扮觀音!”
“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戲台子上又是一陣喧騰,唱戲的小娘子亮了個相,幹脆利落,一時瓜子皮、紙币齊飛,人群簡直要沸騰了。
燃燈女士笑地喘不過氣來,她在微涼的晚風中随手抄了把頭發,把碎發都撇到耳後:“我年年扮觀音,年年肚子裡塞滿了栗子,老頭子之乎者也綱理倫常,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她彎腰笑道:“隔壁餅家的嫂子罵我成何體統!我說你要那個體統幹什麼?菩薩非男非女似男似女,我這亦正亦邪是正是邪,關鍵你不看看大家都開心?”
我忍不住腳下一滑,但是她也沒在意,追上我繼續說:“不然念什麼經呢……”
就隻是幾步得距離,我們就進了鬧市,燃燈女士忍不住提高了聲音:“……說着玩的!”
我忍不住停下來看她。她望過來的時候,華人街滿街紅燈嘩地全亮,向着天邊竄去。流光溢彩的賽博佛燈閃了燃燈女士的眼,緊接着晚風呼嘯,呼地把頭發呼了她一臉。
就這一瞬間的事,燃燈女士擡起胳膊,把頭發爬來爬去,全薅到腦後。她終于記起來了似的,忍不住懊惱說:“啊!我們去看看有沒有賣發夾的!”
我把那袋栗子塞進她手裡,擡手給她理起頭發。我不太會,就一根一根頭發從發根捋過去,捋到發尾,防着頭發打結,力道大了弄疼她。
我覺得風更涼了,整個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周圍熱熱鬧鬧,可是燃燈女士不說話,我忽然就覺得這裡太寂靜了。
索性沒話找話。“我帶了紮頭繩。”
我抻抻胳膊,從手腕上摘下一根繩子,“電台上的電線。”
燃燈女士不接,她梗着脖子劈頭蓋臉道:“你就拿這個來糊弄我?!”
燃燈女士連忙轉身,動作卻猛然一頓,原來是剛才刮風,一縷頭發别在了我的手腕上,她咬牙切齒:“我!”
我皺起眉:“你别亂動。”
燃燈女士道:“快點快點……!”
“你不是觀音麼?”燃燈女士彎腰低頭擡着眼,能看到我在解頭發,還能看到我瞟了她一眼,我相信,我的目光意味深長。
因為燃燈女士嗆聲:“好啊!你……”
這時我突然出聲:“好了。”
燃燈女士猛地起身拍我的手:“好了!你起來!”
她接着就站起來,把栗子往我懷裡一塞,氣沖沖地往前走了,邊走邊随手扯着頭發,仿佛跟它們有深仇大恨似的。
在我身側不遠處就是個小攤,佛祖、觀音、耶稣的雕塑擺了幾座,由大到小,隐藏在粉藍交錯、明明暗暗的人造燈光之中。
攤主探身開口問:“善主要不要來請尊菩薩?”
我從神遊中醒來,冷不丁聽了這麼一句,下意識望向攤主。
我終于看清這條街上到底在幹嘛了,這是夜市,自然賣的都是和神神佛佛有關的東西。聖經,佛經,經書,經文,碑帖,香燭,還有各式各樣的泥塑。
我還是有點發懵,看着那含笑的老人,又看向他身後那堆菩薩,燭火通明,紅影灼灼,攤主眼中映滿了燭火,而火中行走着身形晃動的身影。
我知道,《燃燈意象:儀式化民俗與沉浸式光影藝術空間》裡寫過,“以光影營造沉浸式體驗的信仰民俗,當燃燈從日常照明的實用需求被儀式化的時候,就可能成為具有象征意義的禮儀習俗和信仰活動。”
在摩天高樓的映襯下,滿街挂着通紅的燈,男女老幼都想求個佛緣,随地可見合掌盤佛串的遊人和滿地瘋跑的孩童。
這裡聲音喧阗,我突然覺得,自己心裡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我忍不住穿過推搡的人群,觀察四周,側身避讓,飛速往前走……
突地腳步一頓。
燃燈女士蹲在一個小攤子前,正在買一張老唱片。《吉屋出租》。
燃燈女士站在街道的一角,回過頭,笑意盈盈地望着我,“付錢!”
就是那一刻,我腦海中忽然變得清明,仿佛整個人頓悟一般。
我急匆匆向着鬧市中央走去,又在快到她面前時放緩腳步。
“I will cover you.”我順勢牽過她的胳膊,拉她向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