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有些暗。剛入門的玄關上放着幾個泛着灰的毛絨玩偶,是上世紀某個大活動時的造型。曾經有什麼世紀展,曾經有什麼吸引全球注意力的盛會。巨大場館中,凝聚着萬人歡呼的夜晚就那樣溜走了,隻剩下落灰的小玩偶,做工粗糙、造型簡單,端端正正的放在木矮桌上。
蓮見月影和真希擠在客廳中的布藝沙發上。茶幾端平一盤茶具,竹下隆笑眯眯的坐在一邊的搖椅上,手中端着陶杯。
“兩位的臉色不太好呢,晚上要盡量早些睡啊。”茶杯中冒着熱氣,一根茶梗豎在水面上,随着他呼吸的節奏微微起伏:“做咒術師這份工作的,就是經常上夜班。該入睡時卻還在外面激烈運動,常年積累下來,要再調養起來就難啦。”
說完這句,昨晚才玩鬧到淩晨的兩個人臉上都閃過被老師抓包時的不自在,擠的更緊了一點。老先生失笑:“我知道你們難做到。我的幾個養子在你們這年紀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要偷偷翻窗戶去街道上搞什麼巡邏……哎呀,不提,不提。又要說我唠叨啦。”
他慢慢凝視水杯裡起伏的茶,身後的落地鐘咔嚓走個不停,黃銅擺隐在玻璃面後搖晃。
“一年級,才開始做任務不久吧。”他看向沙發上的兩個女孩,眼鏡上流轉着咒具特有的光紋:“你是禅院家的孩子?怎麼樣,實戰時的咒靈,和以往訓練時用的靶子是不是不太一樣?”
真希的臉上有些詫異。她回複到:“的确……和家族中儲存的咒靈有很多不同。單從外表看大概看不出來,速度和力量上都會有區别。但您……不是……”她尋找着詞彙:“普通人嗎?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嘉美子總和孩子們聊這個。我聽了這麼多年,總算也能像模像樣的來兩句啦。”他輕歎:“的确,我們就是普通民衆。我嘛,還是格外笨手笨腳的那種,戴着特制眼鏡也隻能看到它們的輪廓,打也打不中,還總被咒靈吓着呢。她以前還老因為這些笑話我……用蒼蠅拍打蠅頭,真是太傻了。”
他握着微燙的茶杯,好像在看向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孩子們都還看着呢,我拿着塑料拍子追在蠅頭後面到處揮舞,從廚房穿過客廳……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說完這句,他慢慢的補充:“平時主要是嘉美子在教導他們。我隻負責守好一盞燈,這樣,每個深夜,當他們結束那些辛苦又危險的戰鬥,總算能回家時,就不會迷路了。他們直面着那樣可怕的怪物,我卻隻能被保護在後方啊。和我那些能做孩子榜樣的同事比起來,我大概算是個失職的父親……不過嘛,”話音一轉,他好像重新回到了這個時空裡:“當由乃爺爺也夠用啦。我知道你們還在為她找合适的家庭,放下心慢慢找吧。她是個好孩子,你們一定要擦亮眼睛啊。”
他從鏡片後看兩個少女,視線集中在蓮見月影身上,瞳孔的顔色清淺,穿過悠悠歲月:“你算是那孩子的姐姐吧?聽說由乃的姐姐不久前……你和她的姐姐關系好,平時也該多來看看她呀。”
蓮見月影沉默不語。她能說什麼呢?身為真正的姐姐,已逝的江原前輩說過什麼呢?被打上死亡的印記,在她高專生活的最後幾年中,當她回到那空蕩蕩的家裡,看到年幼而天真的妹妹時……她會想什麼呢?她會想要盡情的擁抱自己唯一的親人、僅剩的羁絆,直到那一團小小的火花在自己的身體裡融化嗎?她會想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隻是遠遠看着妹妹走向這個世界,在她缺席的無數歲月裡探索面前展開的無垠曠野嗎?
她選擇了退後,隻因為,她知道自己被困在無解的迷宮裡,時間一點點流逝,軀體終将碎裂成未來世界中一縷抓不住的風嗎?
江原裕子已經填好了自己的答題卡。她輕輕離開教室,答卷與她一同融入遙遠的走廊。這個問題被留給還坐在高懸挂鐘下的蓮見月影,筆塞入手中,隻等她作答。
蓮見月影想起在風神下時小孩的樣子。她們第一次見面,兩人都充滿生疏和無措。面對宛如報喪黑鳥一樣的她,江原由乃逼迫自己成熟起來,假裝自己已經可以坦然面對未來的一切風浪。小孩的想象力是無限的,總能将不可能的困境包裹成輕飄飄又帶着融化邊沿的樣子,如同往苦藥上糊一層糖衣。就像蓮見月影小時候,也曾将她的醫生幻想成床底的怪物,謀劃毀滅世界的邪惡反派,或者一抹凝縮了她一切恐懼的影子。
小孩無法認知一個完整的,并不圍繞她,并不以她的意志改變的世界。如果她不幸認知到了一個無愛的現實……
如果她不幸認知到了一個所有羁絆都随風而去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