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夕陽中的學校、飄着煙火的小巷或者是整個熱熱鬧鬧的東京很遠的地方,那樣的祈禱聲摻雜着人群窸窸碎碎的動靜響起了。如同升騰的、猙獰的黑霧。
祈禱聲在陰暗的和室裡回蕩。
天花闆上隻留下了一盞昏沉的橘黃電燈,如同一隻困倦又厭煩的眼睛,遠遠凝視着跪了滿地的人。這些人穿着黑衣黑袍,虔誠又恭敬的匍匐在地,仿佛要把自己縮成天照下的一塊石頭,一團暗影,一叢黑黴。
夏油傑半卧在高台上。銅爐帶出袅袅檀香,草石燃燒的煙霧回蕩在室内,攏住紙牆間渾濁的空氣。呼吸,呼、吸。每一句禱言之間都摻雜着自欺欺人的焦臭味道。
都是來求什麼的。求一個平安富貴,求一個事事如意,求一個置身事外的心安理得。祈禱聲密密麻麻,雜亂如同下水道中的一團濕臭的頭發。聲帶顫動,數十條抖動的舌頭像是蠕蟲。黑色的影子是地闆上長出的瘡疣,肉紅的嘴裡擠出的是人的言語,他卻看不到一個人形。
隻不過是猴子而已。
他垂下眼,看着跪在第一排的某個“信徒”。她口口聲聲念叨着行善和忏悔這類的詞,端正的老臉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紅,眉毛精細的修過,很服帖的順着圓胖的輪廓彎在總是擠出笑的眼睛上。
要心善。行善,她總是這麼說的,手上的金玉镯子叮咚響。慈悲,寬恕,她總是這麼求的,沖着他祈禱時姿态柔順謙卑宛若羔羊,捐出“功德”時總喜歡捧着雙手側過頭,塗抹着脂粉、又冒着黃亮亮油光的臉上,隻有讓人發笑的誠心誠意。
你為什麼不發發善心呢?夏油傑挂着他面對猴子時那溫和而又端正的笑容,嗓音放柔,心中隻有灰燼彙聚而成的淡漠。咒靈的呢喃和“信徒”捏着嗓子的忏悔混在一起,和諧的像一塊肥瘦相間的生豬肉。你為什麼不能寬限一點呢?他輕輕抓向“信徒”肩上趴着的咒靈,隻嘗到一片尖利的慘叫聲。
喉結滑動,他面無表情的将這隻咒靈吞了下去。焦苦的怨恨壓住舌根,讓人作嘔的濃烈情感沖上他的腦子。死人,又是一堆死人。你又逼死了誰,榨幹了誰的最後一點價值,奴役了誰的一具殘軀?你在多少餓殍微弱而絕望的哀嚎裡,一面高喊着“饑餓”一面享用着你的晚餐,每一叉都剮去哪個家庭僅剩的一點鮮紅的肉?
真是讓人作嘔的味道。
“信徒”在那一瞬間仿佛重獲新生。她憔悴深凹的眼眶好像都被解放了,黑白珠子裡重新煥發精光,肥大粗糙的指關節都能有力的抓住夏油傑的手。她激動的語無倫次,雙膝跪地,嘴裡都是“仁慈”、“歡喜”這些尖細的詞。“神迹!”她如釋重負,“您帶來了真正的神迹!”
夏油傑的笑意不減,真誠又體貼的扶上女人的肩膀:“您的一切善行,我們的神明大人都記住了。請您安心回去吧,祝您今後事事順心,财源廣進。”
他目光微移,望向坐在最後一排、不安的蜷縮在門邊上的某個“信徒”。他的骨頭都瘦的凸出來,一片破舊的黑浴衣之下隻有嘎吱作響的堆堆爛肉。酒臭,煙臭,人油的臭味。激動的呢喃中,他帶着癫狂的期盼,全心全意的向他祈求。
一分錢都捐不出來。但他身上的咒力殘穢卻密密麻麻,如同爬滿了虱子。仁慈又寬恕的神明保佑,他匍匐在地,恨不得能一路磕着頭去摸神像的腳,神明保佑。您的偉大毋庸置疑,他願意為神明的保佑獻出他的妻子,他的兒子,願意為了一份保佑用柴刀砍向他久卧病榻的老母或者路過他的随便哪個幼兒,隻為了讓神明能夠保佑他。保佑這一把能中,保佑下一把也中。賭、賭、賭,如此虔誠,如此滑稽,如同病入膏骨卻還嬉笑着笃信野蠻豐收的猿猴,毛發雜亂,獠牙突出。
夏油傑帶着真切的憐憫俯視趴在地上,雙手高舉的男人。臉深深埋入草席,他的背上坐滿咒靈,有貓頭、狗頭、還有人頭。萬能而又慈悲的教主從不拒絕他的信徒,端坐九天之上的神明從不過問徘徊的迷失者是貧是富。惡臭撲鼻,室内明明照着暖燈,卻又像燃起了森綠的鬼火。
穿着袈裟的男人微微仰起頭,半披的頭發擋住“信徒”向上窺探的目光。青白的脖頸繃直,緊握的手松開,食指斜着指向暗室中暗淡無光的紅燈。
似有黑水滑下,流入他的咽喉。面前的男人如同上天打造的完美容器,帶着所有狹隘卑鄙的怒火的拳頭就這樣砸過他的五髒六腑,帶着自欺欺人的僞善和貪婪的、無數攫取的手就這樣掐着住他的食道。再吞一點,再吞一點。世間的惡欲無窮無盡。是你不願意讓這些嗤笑、低語着的詛咒彌散的,自诩為彌賽亞的人之子。是你願意用人的軀殼背負這一切苦厄和醜陋的,千年後的“大陰陽師”。看看你的滿室“信徒”吧。
他可太清楚“惡欲”是什麼了。
夏油傑很散漫的笑了。他轉頭,撿回自己最習慣披着的那層溫柔缱绻。台下的信徒依舊跪着,他拎起話筒,手掌張開後以擁抱的姿勢舒展開。似有聚光燈照在他的身上,袈裟中編入的金線都閃閃發光。在他生黴的祭壇之下,隻有一群咀嚼着活卵的羊。蛋殼破裂,細小的血肉與白骨在羊的嘴裡綻開,流淌卵殼中孕育生命的清黃膿液。羊的臉都在笑,方形的瞳孔中倒映夏油傑倒懸的影子。
“那麼,大家。”他還是笑着,眼中隻有厭惡到極緻後無所謂的虛無。
“我們一起來祈禱吧。”
恍惚之間,黑白交錯,鬼影幢幢。“信徒”們列好隊,一張黑色的影子疊上另一張,如出一轍的貪婪急迫。他們面前站着的再也不是正呼吸着同樣渾濁空氣的活人,而是空心的佛像,讓人為所欲為的銀行。隻要走上前,虔誠的跪下,所有連說出來都會讓他們自己感到詫異、羞恥的欲望就以值得褒獎的方式被深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