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莊姜道:“秘制銀針遇毒變色,變色的毒針又可毒殺。師徒一場,望它幫到你。”
許慕臻收了。離别之刻,彼此回顧到的盡是對方善處,他像遠行的遊子辭謝親眷,“師父教的樂理,我會時常溫習。”
臨行前夜,高向翹課給許慕臻壯行,他壯行的方式别具一格,不是吟詩祝酒、折柳托物,而是算卦。
他模仿三玄講師樂然豎着三指,頭頭是道地講了一遍《陰陽書》,許慕臻回應他二十五個哈欠,他遞給許慕臻三枚銅錢。
“雙手緊扣,暗想所測之事,合掌搖晃,撒進卦盤。”
許慕臻照做,高向記了一遍爻位,“再撒。”
許慕臻又撒,高向又記,總共六次。許慕臻煩了,他不知六爻需結合天幹地支、五行六親、世應及神煞,本就是龐雜的斷法。高向能施展六爻,已非小可。
高大師暗誦《易經》蔔辭,手指推演,良久,雙目血絲,開始解卦,“離上艮下,火山旅,居不安而道不廢,中兇。”
許慕臻能理解的隻有最後倆字,高向見他臉色陰沉,連忙道:“這一卦大不利,唯獨占旅程好。卦上說,你離開寓所即得禍,途中會遇到新相識,這些人交錯帶來機遇和麻煩,此行增添新的煩擾,也給你聲譽,逢兇化吉。”
“鳥焚其巢,火燒山野,火是卦起的信号,火在山上,所以此行會向多山之地。”
許慕臻抱肩凝眉,這一卦得出的箴言無非是“路上小心”,實在不需費周章占蔔。
“阿臻,”高向忽而傷感地說,“你和采萍都去那麼遠,不知我們能否再見。”
“會的,我一定回來找你,”許慕臻笑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高向雙眼彤紅,突然兩手一撇,不管不顧地抱住許慕臻大哭,“你以前都沒說過!”
“太肉麻了。”許慕臻枕着他的肩膀,悄悄擦了擦眼淚。
許寄端車駕雍容,八匹良駒金環并辔,香車頂蓋,華裾織翠,遠望如寶閣旋輪。她由正殿丹墀登上車辇。許慕臻甩在儀仗隊末,隻瞧得綿延八幅的绛紅羅蹙金繡裙,一條茜色绫羅繞臂懸胸,從背後拖長。這番盛世紅妝把一個母夜叉打扮成花裡胡哨的母夜叉。許寄端性好侈靡,用度鋪張,與燕九嶺簡直棋逢對手,曾明裡暗裡開比美大會。少了燕九嶺後,她全部變本加厲讨回來,揚州開銷增加一倍不止。分舵主容赦目送這條肖似主母長裙的累贅隊伍浩蕩前行。
隅中,陽氣熾盛。
緩行的車隊走出四五裡,哨衛突然從後面來報,許慕臻聽不到許寄端吩咐什麼,他揀了塊石面磨草鞋,不經意回頭。
火起,卦之萬象,星盤待命。
泉州漫山青野卷起黧黑濃煙,山火團團簇簇,借風燎原。許慕臻彈起來拔腿要沖,被護衛攔下。先頭部隊傳來哨音,護衛對視一眼,放下兵械。許慕臻見無人攔阻,毫不耽擱地抄近路返回。他腦子裡都是與他相關的人,沒有餘力思考哨音之意和護衛的反常。
許寄端突然想到,這是神不知鬼不覺令他消失的最好契機,才傳出哨音令護衛放行。她已命護衛尾随許慕臻,許慕臻心系火險,回去援救,不幸葬身于火底廢墟。她這麼回複教主即可。于是許寄端從容不迫地命車隊前進,護衛取許慕臻的人頭複命就好。她如男子般粗野的臉不相稱地厚搽胭脂,似焦木塗以白漆、委以蘭蕙,死氣裡張燈挂彩,一反常态。
容赦燕九嶺,最好燒得一幹二淨,一個讓她惡心,一個讓她糟心。
飲牛津都以為容赦君子之德,隻有她了解那層人面下肮髒的獸心——容赦是斷袖!
許寄端親眼見他與同為教主候選的柳五苟且。柳五是修竹般的韶好公子,相貌絕代,更難得是好性情,寬善而樂于助人。據說與容赦家為世交,所以兩人同入飲牛津,容赦在黃老,柳五在越女,直至争奪教主寶座也不曾交惡。世人看來這是高山流水的知己,許寄端卻親眼見到它龌龊下流的面貌。
柳五主動投懷送抱,兩人滾進鲛帳颠鸾倒鳳,哪還有半分清華公子的氣度?蛇精欲望纏身的交尾,毫不壓抑濕漉漉的靡音。後來柳五識相地離開飲牛津,銷聲匿迹了二十年,或許他歸隐一隅安逸偷生,或許······
許寄端惡毒地想,或許死了好。
鳳仙花染色的指甲挑開海棠繡簾的一角,向車隊中央看了看魂罈,仿佛看到遊心玄哀婉落敗的臉,赢家是誰不言而喻。
都說許寄北的地位固若金湯,占據半壁江山的許寄端又何嘗不是?多少人向她發起挑戰,終究是她笑到最後。燕九嶺除了臉一無是處,遊心玄的柔弱形同自戕,唯她殺出血路,練就渾身本領,論武功她是黃老高徒,論計策她有匡扶教主登頂之功,誰配與她争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但她無法安之若素,内心神秘的聲音告訴她,總會出現一種意料之外的事挑戰她的想象。她用盡機關建築的帝國,可能一個疏漏便大廈傾圮。這些年,她行事更加狠辣,以期維護岌岌可危的安全感。她想不到有什麼隐患。兩個情敵淪為昨日黃花,許慕臻的血胤存疑可也不再成威脅。許寄北無所出,隻有他們共同的養子許玉薤,她不怕大權旁落。熏香暖暖的車廂裡莫名鑽進一刃寒風,使她欲睡之際被鞭醒,多疑的天性令她如警惕獵物逃逸的鷹隼,翼展全開地戒備着——許寄北真的不曾有子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