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蘇甯娜把話說完,剛剛停止了哭泣的孫鵬飛便不管不顧的繼續說了起來:“我崩潰了——有一天早上醒來我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在蒙古大草原的牧區發電廠當調試工程師!我竟然生活在距離包頭市還要好幾百公裡的大草原上!周圍隻有無數座長得一模一樣的白色活動闆房!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辦公室竟然還得當我的宿舍,而且就是那麼一間白色的活動闆房!房子裡幾乎空無一物,隻有牆上挂着一幅當地的地圖;書架上也幾乎空無一物,除了五本發黃的工作手冊以外,什麼都沒有了。那時候還沒有智能手機,連我那部手機和我那台筆記本電腦在那個地方都算是稀罕物,可那時候還是撥号上網,網費巨貴,我一個月的工資也不夠上幾個小時的網的,所以有手機、有電腦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玩的。那兒唯一的娛樂活動除了看無聊的電視,就隻能是打牌、喝酒,或者在筆記本上玩掃雷和蜘蛛紙牌。”
孫鵬飛又哈哈笑了兩聲:“在那些人中間,我隻能感到無盡的孤獨、寂寞,還覺得自己特别慘,連個有共同語言的人都沒有。雖然那個地方的男人都是我理想中的那種‘糙老爺們兒’,可他們身上卻又都帶着一股遲鈍的早熟感——他們懂男女之間的那些事兒,卻不懂感情;那兒的姑娘們則不管聽見什麼都隻會‘哈哈哈’的傻笑。那個地方大多數的人20歲左右就結了婚,然後年紀輕輕的男人們每天就是喝酒、打牌、打老婆、打孩子……和他們的阿爸一模一樣,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能忍受這麼乏味的生活、怎麼能夠接受過父輩們的生活。所以在這些人當中,我覺得自己是個僞裝者、是傻逼,然後有一天我突然悲哀的發現,我隻不過是為了反抗我媽,就永遠背棄了我自己的本性——或許我本來就應該是個……”
“那時候我們已經結婚了,并且老大也出生了,可他卻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蘇甯娜歎了口氣,打斷了孫鵬的話,繼續說道,“在廠裡,他的名聲變得越來越壞了,私底下所有人都說他自命不凡、看不起人。他對我也是越來越冷淡,後來他開始沉迷于那些我們從來沒聽過的外國古典音樂,還訂了許多文學書刊。那時候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家就會收到一大包裹的書,每次包裹一到,廠子裡的人就會像笑傻子一樣的笑他,因為我們那個地方很少有人喜歡看書。于是他變得喜怒無常。到後來他幾乎不再和我說話了,偶爾說幾句也不再是以前那種油嘴滑舌的京腔了,他突然變得很喜歡咬文嚼字、引經據典。有一天晚上,他先是喝得酩酊大醉——你們看,我現在也很喜歡便用成語,近朱者赤吧,哈。他喝得酩酊大醉,然後開始罵孩子;當我把孩子擋在身後的時候,他就開始罵我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那時候我都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接着他突然揮拳打了一下我們家住的那間活動闆房的牆壁,結果折斷了他自己三根手指頭。”
“隻用了半個月的時間,我就幫我們倆把工作辭了,沒碰到什麼麻煩,廠長早就想讓我滾蛋了。”孫鵬飛再次把話接了過去,“可是她很害怕,說那可是鐵飯碗啊,而且她已經有了十幾年的工齡了,怎麼能說辭就辭呢?接着她又怕她爹媽不同意我們走。呵,笑話,我們都結了婚有了孩子,她已經是我們孫家人了,她爹媽就不能再像以前似的什麼事兒都指望着這個嫁出去的閨女了,你們說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扶弟魔’也沒有她這麼扶的,她給她那倆隻會賭牌、打架的弟弟花的錢比給我們兒子花的錢都多,這算怎麼回事兒?然後我們就回了北京。不過我知道,那段日子她應該挺難熬的。”
“嗯。”
“首先是我不知道回北京之後我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那時候我已經快30歲了。不過這還不是最困難的,最困難的是要面對我媽和她那條二椅子的狗——我媽給她那條噶了蛋的公狗穿粉紅色的紗裙!草原上可從來沒有人給狗穿衣服的!她第一次見到那條二椅子的狗的時候吓壞了,哈哈。興許是歲數大了,我媽雖然還像以前那樣拿腔拿調的,但是卻變得牢騷滿腹起來了,她以前可是個惜字如金的人。我們剛回去的時候我媽很不喜歡她、天天叨叨她,嫌她是外地的,嫌她土氣、沒文化,嫌她不講衛生……反正什麼都嫌,都得叨叨。她也不喜歡她的孫子,嫌她孫子長得醜,還說她孫子是個野孩子,總要好為人師的教育她孫子。對于我們這些外來的‘入侵者’她很抗拒,但是也無可奈何,除了天天叨叨她隻能讓我們住在她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