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選擇了“矜持”,一方面是她不想吓跑這個可愛的年輕人,另一方面是,這并不是她的身體,她沒有權利處置“勞拉”的身體。
阿德裡安應該感謝,是德國這個保守的國家和他們的元首數次拯救了他的貞操。
在波蘭慶典晚宴的匆匆一面,飽受情欲(不是)折磨的勞拉終于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出口:你他媽到底對我是什麼想法?
而對方也出乎她的意料,摒棄了一貫打太極的作風,答得非常直接幹脆,幹脆到勞拉後來懊惱自己矜持了這麼多年又是為何,至此橫亘在兩人之間長達六年之久的古怪氣氛終于煙消雲散。
即使當時的阿德裡安相當含蓄委婉,他說的是對她有好感,而不是喜歡她。
問題是……勞拉轉頭看向阿德裡安的側臉,對方正仰頭喝水,從下颌到脖頸的線條十分優美,微微汗濕了的金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男人的睫毛長得驚人——
該死的,勞拉心想,無論從前是怎麼想的,但現在,至少在這個男人為國捐軀之前,在她提桶跑路之前,她必須得領略一下德意志男人的風采。
“你近期會有呃……類似于,我是說,任務嗎?”
1939年波蘭戰役結束後,希特勒并沒有立即繼續執行他的侵略計劃,而勞拉也并不清楚德國接下來的軍事行動,隻隐約記得曆史上德國開始對英美發動進攻是在1940年。
阿德裡安誠實答道: “我這次回柏林是為了進修,或許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再上前線了。”
“噢,那真是個好消息。”勞拉說道。
沿着小徑往山下走,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他們終于回到大道上。
勞拉忽然停了下來,在此處的山崗往下眺望,不遠處是恢弘的海德堡城堡,内卡河奔湧流淌在河谷,兩岸是美麗的森林,滿山青翠林木盡染金黃,行經的船隻順流而下,撐船人古老空靈的吟唱聲飄蕩在山間。
仿佛穿越百年的光陰在此刻交彙,在百年之後海德堡的一個春日,有一位來自美國的年輕女子,帶着一位德國老人,他們牽着一隻威風凜凜的德牧,走在跨越内卡河的卡爾提奧多橋上。
此時戰火尚未摧毀這座城市,智慧女神雅典娜和選帝卡爾提奧多仍舊矗立在南北兩端,彼此相望,靜靜凝視,這座古老的橋,曆經數百年滄桑,貫穿了那位老人的一生,從童年、少年和青年,再到垂垂老去的暮年。
“傳說摸一摸那座橋南門銅猴手裡的銅鏡,”勞拉指着山下的卡爾提奧多橋,轉頭對阿德裡安說道, “是不是會給人們帶來好運?”
阿德裡安聞言露出溫柔的笑意,他說: “是的,每個士兵在離開家奔赴戰場前,他們的母親都會祈禱這樣能為他們帶來平安和好運。”
“你去哪了?”萊文用毛巾用力擦着阿諾德濕漉漉的毛發,德牧不耐煩地甩了甩頭,甩了他一臉水, “全是草和泥……噢我的上帝!”
“散步。”阿德裡安接過女仆遞過來的幹淨毛巾擦了擦手。
“散步,哈哈,”萊文幹笑了兩聲,歎了口氣, “這兒真是太無聊了些,除了山就是水……唉,我有些想念柏林的劇院和酒吧了。”
“既然你這麼想念,不如就早些滾回去吧。”随着輪椅滾動的聲音由遠及近,父親冷淡威嚴的聲音從兄弟倆身後響了起來。
海因茨站在父親身後,朝兩位兄長搖了搖頭,表示愛莫能助,上前拎起阿諾德,便走開了,于是整個大廳隻剩下了父子三人。
父親滑動着輪椅往窗邊駛去,從窗往外看去,不遠處移栽了一株新的橡樹。
德國人認為橡樹是統一國家努力的象征,日耳曼民族将它們視作神聖的圖騰進行崇拜,為此,元首下令在全國各地種植橡樹,它美麗的葉子裝飾着軍功勳章和平民獎章。
“作為一位将軍,我很高興聽到你們在戰争中建立功勳的消息,”父親沉吟片刻開口說道,他的聲音蒼老而威嚴, “……我為你們感到驕傲,因為這是獨屬于軍人的榮耀,也是我們畢生的追求。”
萊文聞言擡起了頭,他搭在沙發上的手動了動。
“但這是個好消息,同時也是個壞消息。”父親看向站在眼前的兩位年長的兒子,他們都有着和他年輕時極為相似的英俊面孔、高大挺拔的身姿,以及眉眼間如出一轍的驕傲神态。
“好消息是,你們遇上了一個好時候,這個國家的元首野心勃勃,他急需要一批忠心耿耿的将軍為他征戰四方、開疆拓土,你們的青春不必浪費在田野間、烈日下,在貧窮中碌碌無為一生。”
“壞消息是,在你們還非常年輕的時候,就必須面臨戰争所帶來的一切艱難抉擇,對或錯,真或假……許多簡單的事往往會被輕易忽視,因為你們陷入了戰争所帶來的激情和快感之中,在暴力之下,人會喪失理智的思考,而純粹依靠于手中的槍支,因為那是一位優秀的戰士日複一日訓練下形成的本能。”
“作為一位父親,”父親頓了頓,看向阿德裡安, “比起建功立業,我卻更關注一件事,那就是你們是否能夠活着從戰争中生還。”
對上父親的目光,片刻後,阿德裡安垂下了眼。
“或許我曾經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父親自嘲地笑了笑, “但布倫堡的退隐、弗裡奇的死和龍德施泰特的沉默給了我一些提示,那就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和責任,而現在,确實已經是屬于你們的時代了。”
這位驕傲了一生的容克軍官說道: “……如果說曾經因為我的獨斷專行而将你們擅自帶到這條道路上,我感到非常抱歉。”
“不,父親,我……”阿德裡安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驕傲地死,恥辱地活,這是我們這些老家夥的結局,但你們的人生确實不應隻有這兩種選擇,”父親轉過身,陽光落在他的金發上,竟然生出了大片的銀白, “我希望你們能夠客觀地看待這場戰争,因為我們終将有得有失。”
“在扣動扳機之前,好好地想一想,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它是否與你們所忠于的信仰一緻,殺戮并不能成為任何一件事的借口,它永遠隻能是一種殘忍的手段。”
“我和你們的母親,我們隻有三個孩子。”父親最後低聲說。
他将兩枚鐵十字勳章放在了桌子上,那是由德皇威廉二世在一戰時期頒發的一級鐵十字勳章。